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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黑夜如此漫长

    夜幕刚落,赵衡与都尉卜元以下一纵骑兵,出了那已经关闭一整日的安北县南门,沿着驰道直奔长安北城。由于西秦仍有余力对关中诸多驰道多加修缮,这连接安北与长安北门可谓是相当平坦,早已在此来回奔波的卜元对这段驰道可谓是相当熟悉,别说每隔三四排便有一人手举火把,卜元就算是闭着眼,也能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长安城。

    赵衡进入赵田书房时,只见房内所有的台灯与宫灯都已点亮,显得灯火通明,书桌上放着两栋奏章,左侧较矮,右侧较高,右侧有一根较为宽大的河北侯笔被放置在那汝窑陶瓷笔架上。赵田端坐在书桌中央的檀木椅上,右手里拿着一根齐地狼毫笔,左手按着一份奏章,皱着眉,低着头,一边阅读一边在写写画画。赵田两侧各站着一名容貌俊俏的丫鬟,皆微微躬身,表现得低眉顺眼,其中一名伸出纤细的右手,挽起袖子,在缓缓磨着墨,而另一名则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份已经批阅完毕的奏章捧起,轻轻将墨汁吹干,然后重新折起,放在赵田左侧。

    赵田没有放下手中的狼毫笔与奏章,也没有抬起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坐吧”。

    “是,爹。”

    “处理完高郑两家了?”

    赵衡扭头望了一眼赵田身侧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两名丫鬟,微微皱眉,苦笑一声,然后只看着赵田,目不斜视,问道:“能说?”

    赵田放下手中的笔与奏章,重重地呼吸一声,强压下自己内心中的烦躁,表情僵硬,说道:“她们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姨娘,但说无妨。”

    赵衡压下心中的震惊,脸色依然平静,说道:“还关着高廉与郑喜父子三人,打算明日游街示众,再张榜鼓励举报。”

    赵田微微抬头,盯了赵衡一眼,脸色不变,说道:“高廉与郑喜父子罪有应得,没什么好说的,但你这样堂而皇之地鼓励平民举报,可是会惹众怒的。”

    “儿子以后都担着。”

    “那你打算如何善后?”

    “请您将安北县划归华阴郡,交由华山管辖,暂时任命我岳父为安北县令,允许我任命安北县其余各级官员,再将岳父与我到平安郡上任的时间推迟到年后。”

    “可以,高廉既然能在他们眼皮底下豢养私兵为匪,那他们也不无辜,我谅他们也不敢反对。”

    “儿子也搜到不少的钱财、田地、与商铺,不知儿子该如何处理?”

    “从此以后,但凡是你拿性命换来的,除了当地税收,其余的都归你,但是,除了正常的官员俸禄,无论是你亲兵的俸钱粮饷还是你府中的各项开支,都由你出,王府不会、也不能给你一文钱。”

    赵衡点点头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赵田,问道:“您能否给儿子两百骑军刀、四百杆枪、四百圆盾、四百轻弩、八百张一石弓、一千把步军刀、一千二百套轻甲、八千支弩箭、一万六千支弓箭?”

    赵田只看了一眼,说道:“我已经将左骑军最精锐的一营拨给你作为亲兵了,另外一营等级低,所以,这骑军刀和轻甲都不能给,其余的我都给你。以后你也可以建立自己的军械所,只不过,这费用还是需要你来出。”

    “那您能否每年为儿子提供两百匹甲等战马?”

    “可以,但我西秦甲等战马不足,两百匹已经是极限了,若是你还要增加,你便只能到西羌和南氐购买。“

    “儿子能否改变各营编制?”

    “可以,但兵力暂时不能超过一千二百人,以后则可以因功扩编。”

    “那儿子可否带兵到各郡县剿匪?”

    “可以,但你不能进入这长安城。”

    “爹,那郑管事派人关押丫鬟父母,逼迫她们通风报信,已经畏罪自杀。”

    “哦。”

    “爹,这公事说完了,儿子跟您说几件私事?”

    “你说。”

    “儿子能否再纳几名妾?”

    “这是你跟明夷之间的事情,若是明夷不反对,我没有意见,中秋时带来王府让我见见就可以了,但是王府也不会为你大操大办。”

    “是,爹。”

    赵衡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单,递给赵田,说道:“您能否将这些丫鬟嬷嬷也一同送给儿子?”

    赵田接过名单,粗略看了一眼,说道:“可以,我不管她们犯过什么事,我都给你,明日你便能将她们带回去。”

    “那儿子谢过爹爹了。”

    “你且回屋休息。”

    “儿子告退。”

    赵衡走出书房时,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心中好不悲凉,这里哪有血浓于水,分明只有利害得失!

    ……

    赵衡出了王府,在那漆黑的街道上,独自一人径直向西,对那一直跟踪自己的六人不加理会,到达一座并不算华丽的府邸,只见其松木刷漆大门略显陈旧。大门之上的横梁上虽然也各种花卉图案,但其颜色已经褪去大半。门前的木柱只刷黑漆,而屋檐下只卦有两个灯笼,在阵阵秋风之下微微摇晃。

    当赵衡的眼光落到挂在木柱上的一副对联时,熟知兵法与周易的他心中难免啧啧称奇,情不自禁地边看边读,“居习坎只求小得求之五事,履黄离需合中道合乎四方”。

    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感慨了一句,“真不愧为兵刑两部尚书。”

    赵衡敲了敲门,只片刻后,便有一名门房轻轻开门,在门缝中露出半张脸,没有盛气凌人,只是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公子是哪位?”

    赵衡也没有颐指气使,拱手说道:“请你帮我通报,就说王府赵衡求见范离范大人。”

    那门房听到“王府”二字后,连连称是,重新关上门后,便匆忙进入范府内院。

    约半刻钟后,范府中门大开,只见范离带领着妻子儿女、四名丫鬟仆役在门后毕恭毕敬地站立。他见到那默默站立的赵衡后,立即跪下,磕了一头,直起腰,便拱手喊道:“范离率妻儿见过大殿下。”

    赵衡脸色大惊,快步上前,将范离扶起,说道:“范大人,范夫人,你们快快请起。”

    他转而面有忧色,说道:“范大人,您实在不该如此,若是有消息传出府外,您以后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

    范离站起身,脸上完全没有忧虑,笑道:“无妨,范某跟他们已经斗了十几年,与他们早已是形同水火,再多一事又有何妨?”

    赵衡从怀里拿出一封奏章,递给范离,说道:“范大人,这是崔郎中请我交给你的。”

    范离接过奏章后,见赵衡转身准备返回,连忙说道:“殿下,既然来了,不妨进去喝口劣茶。”

    赵衡不好意思拒绝,便半推半就地随范离一家人进了客厅。

    范离与赵衡分主次落座后,范离突然表情严肃,对三名子女说道:“光儿,柔儿,志儿,还不快快拜见大殿下。”

    范光、范柔、与范志下跪后,范离介绍道:“长子范光如今十三岁,长女范柔九岁,王爷眷顾我范家,特许他们和赵江殿下、赵雨郡主一起在王府内学习。次子范志年仅六岁,还没有学习之处,不知令师父师娘能否收志儿为徒?”

    “范大人,我自会替您询问我师父师娘,但还请您征求一下王爷的意见。”

    “那是自然。”

    “范光,范柔,范志,你们都起来吧,以后别叫我殿下了,叫我赵衡哥哥就可以了。”

    “还不快快谢过你们赵衡哥哥。”

    三人谢过赵衡,退出客厅后,赵衡端起茶碗,看了看,再闻了闻,用碗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茶末,喝了一小口后,笑道:“范大人,您这月俸至少也有五百两,如何也不至于喝这种茶叶吧?”

    “说来惭愧,虽说月俸不少,但府内花费巨大,也没有多少银两剩余。”

    赵衡脸色微变,问道:“您一家只有五口人,难不成还需要几百下人?”

    范离不以为意,说道:“是有几百口人不假,但下人只有二十几人,其余的两百人都是战死将士的妻儿,范某不仅承担他们的吃喝,还需为他们办私塾,请武师。”

    赵衡迅速站起,在范离面前下跪,磕了一头,说道:“范先生大仁大义,请受赵衡一拜。”

    范离面带惶恐,快步走到赵衡面前,将他扶起,说道:“殿下使不得。”

    两人重新坐定后,范离眯眼笑道:“正好,府中有二十几名男女已经成年,殿下能否将他们连同他们的母亲带走,顺便帮范某减轻点压力。”

    赵衡大喜过望,拱手说道:“赵衡谢过范先生。”

    “殿下客气了。”

    赵衡问道:“他们都是凉州人士?”

    范离摇摇头,面容悲怆,说道:“只有一小部分是,大多都是陇州人,在陇州活不下去了,才逃难到凉州,范某也是如此,然后追随王爷在凉州起事,率领着原来的凉州精锐,打了大小几十场仗,经过几年才成事,却也死了不少人,还真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赵衡补充道:“功成之后便换了一拨人来鱼肉百姓?”

    范离欲哭无泪,说道:“不错,那个曾以三千私兵追随王爷的张贤如此,那曾手握三万重兵却投降王爷的卫崇如此,各级大小官员如此,各地驻军如此,甚至连王爷也如此。幸好,我西秦的那五万甲等精锐不如此,那阻挡东魏的华山不如此,殿下也不如此。”

    赵衡神色紧张,将手指放在嘴唇前,示意范离压低声音,说道:“请范先生慎言,您这话一定会召来杀身之祸。”

    “只要殿下不想范某死,这话便传不出去。”

    赵衡默然不语。

    范离站起身,拱手跪下,眼神坚毅,说道:“还望殿下为我西秦革除弊端!”

    “一定。”

    ……

    赵衡走出范府大门,见到那六人依然鬼鬼祟祟地跟在赵衡身后,顿时怒不可遏,他便立即转身,向那群人狂奔。

    那群人见赵衡奔来,便也转身,四处逃散。

    赵衡离那群人还有两丈时,左脚一踏地面,右脚顺势向前迈开,右手臂弯曲放在腰间,以手心朝上。当他离街道边缘的那人还有三尺时,他身躯向左微旋,右手则向内旋转,以两指作剑,直刺那人的右后肩。那人吃痛,顿时晕厥在地。

    赵衡一击即中之后,身形毫无凝滞,再街道来回跳跃,只一瞬间,便将那六人击倒在地。

    这时,在街道最西边巡视的巡城北营一列士卒终于察觉到东边的打斗,便拔出步军刀,向赵衡狂奔而来。

    赵衡从腰间掏出令牌,握着左手中,展示在那一列巡城士卒面前,表情平静,说道:“我是大殿下赵衡,把你们的校尉叫来。”

    那一列士卒脸色皆大变,相互嘀咕一番,便有五名士卒向东狂奔。

    约半刻钟后,有一校尉骑着马、带着一列士卒奔跑而来。他翻身下马,将赵衡的令牌检查一遍后,便跪地喊道:“巡城北营校尉谷正拜见大殿下。”

    赵衡指了指身后躺在地上的六人,说道:“我发现他们一直在我身后徘徊,便将他们击晕。谷校尉,你马上带人去搜他们的身,看有什么证据,再审问审问他们,我倒是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小动作。”

    “是,殿下。”

    片刻后,谷正拿着六块令牌,走到赵衡面前,说道:“殿下,是卫府。”

    赵衡听到谷正如此直截了当,有些好奇,问道:“难道你不怕卫侯?”

    谷正摇摇头,一脸严肃,毫无做作,说道:“不怕,我们直属于兵部,不归吏部或户部管。”

    赵衡大喜,指着那六人,说道:“好,你们帮我把他们抬到卫府大门。”

    “是,殿下。”

    卫府大门前,门房借着微弱的灯光,见到赵衡率领六十余名士卒押解着六人前来,顿时脸色微白,让其余人等拦住赵衡等人后,便立即转身,奔跑入内,而赵衡倒是不着急,反而在门前打起了武当那套太极拳法。

    约一刻钟后,有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由两名丫鬟搀扶,被一群仆役簇拥,缓缓而来。

    那老人见到赵衡后,没有拱手,更没有弯腰,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卫崇见过大殿下”。

    赵衡拱手,却面带不屑,也毫不真诚地说了一句,“赵衡见过卫侯”。

    “不知大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赵衡指着在地面上跪着的六人,语气冰冷,说道:“这六人不长眼,竟然敢跟踪我,然后很不巧,他们竟然都带着卫府腰牌。”

    卫崇眼睛瞪圆,眼神冷漠,嘴唇微抖,指着那六人,喊道:“来人,把他们活活打死。”

    那六人中立即有人喊道:“侯爷,饶命,是宋管事派我们去跟踪大殿下的。”

    赵衡冷笑一声,说道:“原来是贵府宋管事所为。”

    卫崇勃然大怒,声音有些嘶哑,喊道:“来人,把宋赫也活活打死。”

    赵衡表情冷漠,说道:“卫侯,您处死宋赫便足够了。”

    他顿了顿,指着那六人,说道:“您可以饶了他们,毕竟他们只是受命于人。”

    那六人听后,面露喜色,纷纷磕头请饶。

    卫崇怒发冲冠,指着那六人喊道:“把他们连同宋赫一同处死。”

    卫崇话音刚落,卫府下人与守卫纷纷微微低头,脸色微变,神情复杂,而跪在地上的六人则皆面无血色,眼神绝望,哀求不断,他们怎么也没有预料到,平时保命的卫府腰牌在今日竟然要了他们的性命。

    赵衡摇了摇头,冷笑一声,说道:“随您便。”

    赵衡说罢,便跳上卫府门前的石狮,一屁股坐在狮头上,摇晃着双脚,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人被卫府仆役活活打死。他心中难免叹息一声,只怕以后便要不死不休了。

    赵衡等人转身返回后,卫崇咬着牙,瞪大眼睛,恶狠狠地望着赵衡的背影,对此时已经走出卫府客厅的陕州牧林甫和长安府尹王宏说道:“王宏,你派人告诉高仁,若是他要银钱,我给他银钱,若是他要军刀弓矢,我给他军刀弓矢,我只要他取了那私生子的性命。林甫,你告诉各郡守县令,让他们对高仁视而不见,任由他过境,哪怕他杀人越货,也不要管。”

    卫崇说罢,王宏立即点头称是,而林甫则是表情复杂,只是微微点头,未曾有任何言语。

    ……

    今晚,赵衡在那早已空无一人的小楼独自静坐调息至天明,心中难免感叹,这黑夜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