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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过了些时,胡冬荷并未遭遇到什么,她也就渐渐放下了这门心事。间或换班休息,便来码头转转,见了游郁生也没太多话说,两人都是直肠子,最想谈的话题上次谈完了,一时再难找到新鲜的感觉,深入下去。毕竟两人的家庭背景、生活环境,也给谈话制造了些人为的隔膜,各自心存芥蒂,怕不小心说漏了嘴烫着对方的疮疤。尤其两个都较真,不愿将假话空话搪塞对方,更有许多谈话的忌讳。所以,别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初恋的害羞的男女,在偏僻的岸边丈量步子,殊不知他们主要在用沉默的心思,和沉默的心思交谈。这样走的好处,既平息了内心喧嚣的波涛,也给双方找到了一种相互信赖的依托。

    其间,游郁生收到蔡晴晴的一封信,带来令他一震的好消息。蔡晴晴告知,鉴于厕所涂墙画壁案,不断收到新的匿名信,经查实确有其人,有了新的松动。故她的问题可望在学校重新查证后,予以澄清。虽然她擅自离校又犯下了新的错误,但目前学校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出发,仍决定对她从轻处理。即给她暂先办理离校手续,由她自选一个知青点,与大多数应届毕业生一道,赴农村广阔天地,插队落户。

    “郁生,不了了之,这已经是我期待的最好结局了。”来信写道,“不日我将回城市一趟,争取尽快办妥有关手续,插队落户,事实上我已提前执行了。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将我送回乜坳,这块曾经生养母亲的故土,投入她温馨安祥的怀抱,如今又生养了我给我第二次生命,她应是我的母亲。我不打算去其他知青点了,今后愿好好报答她,如无特殊变动,我愿在此终了一生。”

    信写得有点劫后余生的感慨,游郁生感动得掉下眼泪。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胡冬荷,以为她会替她高兴,谁知她反应淡漠,反而神情黯然地看着他说:“一个人溺水,一个人援之以手,另一个人落井下石也未可知。”言下之意,透露出她和肖剑明的恋情,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和挫折的考验,故而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和失望。

    他想劝慰她,建议道:“要不,找他再谈一次?你这样老躲着他也不是办法。”

    “怎么谈,还能怎样,你不会明白的,只怪我当初认错了人。”她自怨自艾道,“人在江湖中,身不由己。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才行此下策。”她对他依然抱着幻想。

    “晴晴的事,我还没代她感谢你呢。”他有意转移话题。

    “别不害臊了,你们还没成一家子呢,要你替她感谢我,她的事关我什么事呀?”胡东荷说。

    “说到底,要不是你‘走漏’的风声,她还蒙在鼓里呢,能说得清吗?”

    “你才蒙在鼓里呢,她的事谁说得清,还不是她父亲起了作用!”

    “她的父亲?”

    “对,她的父亲最近解放了。”

    他不吱声,是呀,为什么蔡晴晴信中瞒着他不说,是怕触动他那根敏感的神经?说到蔡晴晴的父亲解放,他不知该替她笑还是替自己哭,心情有点酸溜溜的。

    不过收到蔡晴晴信的那几天,他还是亢奋不已,毕竟自己和她共生死同患难啊,从此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的命运拴在一起。他在河边踏来踏去。又一个人躲进房,取出蔡晴晴的信,一封封重新阅读。还有她随信附给他的那些个诗稿,这些诗是蔡晴晴下乡后学着写的,加起来已有不菲的一叠了,他从中看到一个少女的灵魂,一颗在寂寞和误侮中,挣扎着不肯被扭曲的心,燃烧起炽烈的爱情的火花。

    以下是她赠给他的诗句:

    我坐在田野上为你歌唱

    这歌声比风还轻

    比风吹得更远

    这歌声只唱给一个人听

    浩瀚蓝宇下

    草疯长,遮没了我的视线

    做两棵水草的草民

    自由自在

    正午太阳有一面透镜

    隔着遥远的时光下

    直视你浅浅的眼睛

    我看见我渺小的影子

    已游出淼远

    就这样枕着你的臂膀

    沉沉入睡了

    “太阳下你玫瑰的皮肤清晰可鉴”,他在她的诗后添上一句。这诗使他想起顺流而去,送她去乜坳,离船登岸,两人在一片雪白的沙滩上,一只废弃的小木船边,两小无猜的时刻,他真想再捧着她的玫瑰色的脸庞吻一口。他又抽出她给他写的另一首诗,在这首题为《你的身影逗留河边》的诗略作改动,作为回赠她的诗句,表达他对她的思念之情:

    思念的黄昏

    迎着草叶上飞翔的翼翅

    幽黯的水光

    一双美目

    走近关闭的内心

    插一朵沉默

    静悄悄在你身后

    你婀娜的影子

    故意逗留这里

    使今日的河风无比凉爽

    取下草帽取下阳光面具

    难得的机会

    却难表白心迹

    无法忘记是你一笑

    点燃天涯海角

    我无法尽拾,无法舍弃

    只好踩着你一路走过的蔫草

    晴

    你留恋田野,热爱诗歌

    没有什么比花还美丽

    没有什么比谷粒忠诚

    跟随你飘逸的光芒

    我愿拣一刻宁静

    如田野上移动的暗影

    靠着树荫轻轻喘息

    企盼总是胜过天边的晚霞

    当我路过你身边

    歌唱的雨霏

    是否将笼罩我的一生

    编制遥远年代的浪漫情节。金色夏天,斜阳芳草,陌生的旅途,江水滔滔,她被照亮的白皙面庞,江滨立着的倒影,倚靠他的身边至今格外清晰。

    有人说沉浸在恋爱中的少男少女本就是一首诗,此刻游郁生思念与神往中,蔡晴晴刚换上漂亮裙衫风中等人,像一株舞蹈杉树,这个比喻充满诗情画意。

    就如数百年前的女诗人,她穿过草丛往小路尽头走去,放置镜头中藏匿于大自然的景深,在花卉草木中咿咿呀呀作诗吟句。芳草青青,亭亭玉立距他不远,眼中的露珠从未若这般楚楚动人,荷叶上滚来滚去,瞳仁中泪花晶莹,四颗露珠相对无语。

    你在云外,我在窗内,隔着纯净的天宇,内心的平静,有一点儿犹豫,但你我的世界并不遥远。熙熙攘攘的逃奔途中,只要有两颗心还在牵挂,会合着一阕诗的节律。

    待他用诗倾吐了难以遏制的思念,心潮才逐渐平息下来。他觉得诗中的夏既代表蔡晴晴又不代表她:像一个不确定的女子,甚至也有点胡冬荷的影

    一天晚上,胡冬荷冒雨赶到游郁生家。她进去,他握着一本书出神被电闪雷鸣惊落掉地,后来他忘了书的内容和书名,但看书的压抑,被贸然闯入的胡冬荷一张青白的脸闪电般照亮,记忆犹新。

    她斜在雕花的木房门上,掩饰不住的惊慌说:“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他开始以为她指大雨,后来才明白她说的什么,但他还是问:“你怎么知道的,恐怕情形没有那么严重吧。”

    她走得很急,倚在门上喘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关上房门,坐下告诉他:“今天我在厂里上班,车间主任特来通知我上厂部一趟,说有人找我调查情况。我脑子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到厂办见着两个陌生人,他们开门见山问我是否认识肖剑明这个人。我说,认识。他接着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他在部队你们有通信来往吗?我说,是有那么点恋爱关系,我们的通信是恋人之间的通信,不过……不过什么,现在已经结束了吗,我说,你们清楚了还问。他们不再追问了,就递给我一张纸,叫我在上面抄上一段他们先前拟好的文字。”

    “就这些,他们没问点别的?”她停顿时,他动着脑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