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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山路绕过一片灌木树丛和一片石滩,会看到那道石头砌起来的门,那其实不是一道门,而是两边田地的田垄,两道墙之间留出来了两米多宽的一条路,走进这条路,就能看到这片名叫“大坪”的宽旷田地。

    外婆家所在的这面山坡名叫“锁龙坡”,听上去颇有些历史或是神话的渊源,但是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不出这个名字的来历,这面山上唯一和龙有关的东西就是我们上来时路过的那片乱石滩,小时候听说那是“龙走郊”留下的,那时我以为这个“龙走郊”就是龙经过此地,飞沙走石,才留下了这满滩的碎石,但长大后才知道,所谓的“龙走郊”就是泥石流,或者大型泥石流,跟龙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过这乱石之下,深埋的是另一个故事!

    这座山名叫“大山”,虽然在官方的地图上,这座山被划分为王家岭,对石垭和黑沟三个地方,但在周围的人口中,说起这个地方,都直接称呼“大山”,这座山正如其名,绵延几十公里,东边和我爷爷家的那座山接壤,西边一直到邻县。锁龙坡在山的阴坡,但地势上呈东北-西南走向,因此这面坡阳光充沛,尤其难得的是,这面坡的半山腰有一片壮阔的平地,从地的外沿到最里面的山脚下,有两三公里,而东西跨度,则有七八公里长,绵延了两个沟和三个山头。

    这片平地就叫大坪,外婆一家和村里几十户人家就生活在这里,站在路口,一眼望去便是这平整而宽阔的土地,山上主要种麦子和玉米还有大豆,小麦夏收结束,种下夏玉米,此时正是玉米灌浆期,一望无际绿色均匀舒展着,深绿的是玉米,浅色带点黄的是大豆,田地方正而规律,看着一片欣欣向荣。

    往外婆家还有一段路,不过都是平路,姐姐已经累的坐在石头上休息了,舅舅背着包,站在路边吹风,我边看着远方那几棵巨大的柿子树出神。

    柿子树有三棵,十多年后,县林业局给这三棵柿子树挂牌保护起来的时候,量出来最大那棵树的主杆直径一点五米,从主干处分出三根分支,高二十多米,冠幅近三十米,其余两棵稍小,冠幅也有近二十米,据说,这三棵树的树龄超过了五百岁,最大那棵,树龄超过七百岁。

    早在旧时代,有文字记叙历史的时候,这三棵柿子树便不时出没于县志之中,据载此地“高据山岭,地势险要,有固守之利而无断给之虞……殊难为外力所破也”,同时其间“风朴民淳,多富足之户,文脉昌隆,弟子无不以诗书为教……此多良益,盖有三宝树荫蔽而成风水形胜之功也!”

    根据爷爷的说法,大坪据大山“龙睛”,为光明瑞祥之地,而大坪上两个人家聚集的地方,分别为“金窝纳福”和“鳖盖”,外爷家的那片旧宅子,正好“独占鳌头”,是文昌之像!

    这三棵巨树位于村落后方,地势稍高,据风水所说,三棵树正对远处三处尖石峰,挡住了形煞,因此在风水格局中至关重要,若信这些,说它们“成风水形胜”确不为过!

    这三棵柿子树一直是大坪的地魂和人的精神信仰,年节要有红纸盛果品供奉,还要点上四支香,三支敬“天地人”三才,一支供奉宝树!这些传统除了在某个特殊时期外,即便是动荡年代也从不曾中断。这三棵宝树与这大坪上世代更替的人们一起,见证了旧时代浮沉变迁,一些东西在浮沉中变得厚重,最终沉淀而后内化,刻入了大坪人基因里!

    似乎是与这大坪上三棵树对应,大坪上有三个大姓人家,我祖父一脉的高家在当地丁满人兴,即便是后来“包产到户”后舅舅一辈迁出大半,大坪上的高姓人家依然还有许多。

    除高姓外,李家和杨家也人丁昌隆,其中李家曾在清朝出了一任知县,现在留存的县志,便是在那时候修订的!说此地文脉昌盛,也多受这位知县影响,因此在他以后,大坪上读书风气愈加浓厚,这种尚文的风气流传于世,经久不息!李家这位先祖不曾想到,他的荣耀会在后来的某个特殊时期给族人带来深重的灾难,而现在李家的孩子,也不会想到这个自己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先祖,会成为他们在上学时的噩梦,这是我一个表哥在期末没拿到奖状被打了手心后跟我说的!

    ——说起来,外爷家“独占鳌头”的宅院似乎在文仕上并没有太多助益,外爷一族虽然曾富甲一时,却不曾出过什么高官,即便是舅舅当了警察,似乎也看不出这“鳌头”的功劳来!

    总之,因为外爷家那片——确切的说是剩下一半不到的,梁上雕花的旧宅院和李家被砸烂的祠堂遗址,还有老一辈人动不动便讲出来的半真半假的典故,使我对这大坪的印象蒙上了一层说不出来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里总是带着叹息!

    三个姓氏的族人,曾因名望和土地的争端冲突不断,那是大时代落在小民身上的缩影,这样水火不容的境地从清朝末年一直持续到民国!

    天下动荡的时候,这样安稳的宝地便是人人垂涎的肥肉,清朝灭亡的消息是一个民国的专员骑着毛驴来传达的,那时候上山还有一段稍微平缓的路,毛驴被几人半骑半牵着上山来,聚集众人后,专员展出一面“几种颜色道道”的旗子,宣布“鞑掳之统治已被三民主义彻底粉碎”从此以后,称民国,要人人割发,以示与清鞑割裂。同时改年号为民国xx年,往前政策,连同过往苛捐杂税一应废止!

    村民还没来得及欢呼的时候,这位专员便命随身背着火枪的衙役展出一卷手臂粗的文书来!据村民所说,上面的捐税,只是换了个名目,比清朝只多不少!有村民大胆进言,说课税太重,请宽松一些!

    随即便被专员一声吓止,骂他是“清鞑之余孽,革命之敌人”,一时群情激奋,眼见如此,衙役便冲天放了一下火枪,这一声,人是安静下来了,然而专员坐下的那头毛驴吃这一吓,惊的跳将起来,把专员给摔进了泥里!

    专员恼羞成怒,便要抓几个“匪首”回去示众!

    村民一下四散溃逃,衙役拿着火枪满村追赶,抓了一个瘸子和三个老头,绑到了树下,要“鞭笞以正民法”,同时勒令村民都回来观看,否则“俱以反革命论处”!

    三人被吊起来,专员坐在凳子上,昂首挺胸,见村民聚集回来,便迈着公鸡步子走到村民前面,随手拿鞭子抽打几下,村民要反抗时衙役们便把火枪横到村民面前,大家便只有忍着!

    要开始“正法”了,专员才发现他抽驴的鞭子太短,人吊起来只能打到小腿,于是他便命人把路边的毛竹砍几支细的来!

    村民们见吊起来的老人已经奄奄一息,纷纷跪下来求情,哭声大振!专员眼见如此,更加骄横,对着村民骂了许多难听的话,骂完了还要接着打!

    村民们知道,这几下下去,两个老头怕也活不了了,但衙役架着火枪,他们也敢怒不敢言!因为谁多话,那专员便照着脸一皮鞭下去!

    村民们呜咽不止,就在专员转身接过毛竹准备“正邢”时,突然听见噼啪一声,人们还来不及惊愕,便看到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从头顶上擦着专员的鼻尖掉了下来,砸在地上一声巨响,人们惊愕之余,这才发现,这树枝往前偏一点,便要端正的砸在专员的脑门上!

    惊愕过后,不知是谁带头,赶紧磕头大喊“神树显灵了,神树显灵了”

    其余的人也赶忙跟着,扣头大喊“神树显灵”

    这位专员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双腿已经发软了,他也赶忙扔下手中毛竹转身便拜!而后又起身对村民说了几句狠话,牵着毛驴落荒而逃了!

    自然,人救下来了,苛捐杂税是逃不掉,年成好不好,落进百姓口里的粮食都只有那么点,倒是那位专员,不久后便在催捐的路上被一伙胆大的土匪给截杀了!

    再往上的事村民便不得而知了,据说警察厅派了人来缴匪,但那伙人在周边拿了几个小偷小盗,又搜刮了一些民脂,便回去复命去了!

    于是这伙土匪就在当地成了气候了!而大坪这块富饶之地自然也没有逃过土匪的眼线!

    起初只是几个人,抹黑进村,掳去几只鸡鸭,抗走檐下的几穗玉米,最多在把那屋里的东西抗几样走了!

    村民们起初只是组织起来,壮壮声势,但真的看到土匪扛着刀来,也是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不伤人,财物散一些也无妨!这种妥协毫不意外的助长了土匪的气焰,暴行愈演愈烈,开始是村子最头上的李家,土匪连夜来,又抢又砸,最后李家拿出了一大笔钱财才打发走,而高家和杨家则因祸不临己身而选择了袖手旁观,虽然年轻的后生们已经有人按耐不住,但没人带头,也都不敢擅动!

    于是土匪得寸进尺,半个月后又来了一遍,这次没有局限于村头,从前到后洗劫了一遍,其中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起身反抗,结果被土匪给拿钢钎钉在了大门上!

    村民们开始反抗了,但这些零星的抵抗很快便被击溃了,土匪杀了几个人,还淫虐了几户人家的女眷,那时候哀鸿遍野,哭声凄厉不止!

    于是族里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反抗,他们只能是案上的肥肉,随时来都能割上一刀,不反抗,这块肥肉也总有被割完的一天!

    于是,八个年轻人决定放下姓氏的差别,联合起来,对抗这些土匪,他们在柿子树下磕头,歃血,回家翻出了趁手的东西,守在村口!

    很快土匪又来了,一小股人,这八个青年在路边伏击他们,一番激战,杀死十个土匪,而他们最终剩下只活下三个人!

    逃回去的土匪报告了这里的事情,土匪头子震怒,他们放回来之前掳走的一个妇女,让她告诉村民三天后将会来杀光村民,并要砍倒他们世代崇拜的三棵柿子树!

    那名妇女回来时已经被虐待的不成人形,警告是塞在她嘴里带回来的,掰开嘴发现舌头已经被割掉了!

    幸存下来的青年告诉村里人,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三天后就是死期,引颈待戮或者拼命,后果都一样!

    置于绝地之下的村民在送信妇女的惨状和四个青年死亡的激愤之下,终于凝聚起了反抗的决心!他们让妇女孩子藏进祠堂——这时候让她们跑已经来不及了!剩下的,只要能站的起来的,都拿起家伙来殊死一战!

    举着锄头镰刀叉子棍子,甚至菜刀都用上了,这些曾经“重诗书教化”的农民们挽起袖子,绑起裤腿,身心颤抖着迎接即将来临的杀戮——或者屠杀!

    天开始下雨,片刻后大雨倾盆,午后的天光转瞬便淹没在滂沱大雨的粘稠黑色中!他们跪在地上的泥水中,向大树磕头,求宝树能像之前一样护佑他们!

    祭拜完毕,他们排列在一起,年轻胆大,仇恨最强的人在前面,他们将带头冲锋,他们不能怕,不能退,因为他们一退,身后的人就再没有胆量了!

    其余人站在身后,没有队形,没有战术,所有人必须一起,他们不敢让人分散开防守,他们必须一起迎敌,因为勇气,往往只在那一瞬间,冲上去了,便一鼓作气,若是看着别人打,死亡的撕裂会让人不自觉的退后!

    雨势丝毫不减,水滴汇成股从他们额头流到身上,在浸着湿透的衣服流进土里!他们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谁也不敢说话!

    终于,人来了,一群人沿着上山的路走近了来,土匪之间喊着什么,从来也没人知道他们在喊什么,但那鬼哭狼嚎的叫喊伴着隐约闪动的刀光,混合进粘稠的雨幕里,传入耳中,使他们不自觉的发抖!

    快了,就快了!

    走在最前面的土匪最先发现了异样,他不自觉的停下来,对面的雨幕中站着一群幽灵一样的人们,他们安静的站在那里,远看去仿佛是一群森森的墓碑!

    于是土匪也停了下来,他们感觉这雨淋在身上阵阵的发寒!

    两边的人都停了下来,土匪的吼也停了下来!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多数时候,人们都藏在地窖或者其他地方,他们从来没有遇到农民拿着“武器”站在他们对面!

    雨更大了,巨大的雨幕像是成股的从天上掉下来,击打在大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村民们开始不自觉的发抖,他们也无暇去想这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

    带头的青年不自觉的攥了攥手上的斧头,他的脚动了动,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雨还大,他想再活动下来验证自己的脚没有麻木,他已经分不清了!

    “怎么办”土匪里有人喊!喊完之后没有人回话!

    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似乎是打雷!

    村民们听到柿子树被风吹的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那声音像极了咬牙的声音!

    似乎有树枝折断,那声音也不自觉让人联想起骨头断裂的声音!

    轰隆隆的声音更大了,但村民们都没看到闪电——或许他们没有注意到!

    青年听到对面土匪的小声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他隐约看见一个人站到了队伍最前面!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此刻他们和土匪之间隔了一条山沟,跨过那条山沟,就是他们的地方了!

    青年知道,要开始了,站在队伍前面的人,将会带着土匪冲过来!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把斧子举起来,身体也不自觉的往前倾!

    他心里默数着,三,二,一!

    开始了!

    他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那仿佛是雷声就在耳边炸裂,与此同时,他感觉大地在震动,他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这是恐惧吗?

    他再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龙”突然有人大声喊!!!

    “龙走蛟,龙走蛟……”喊的声音更大了,青年这才抬起头,就买这浓密的雨幕中,他似乎看到对面的山在整片的向下走,像是一条巨大蜿蜒的蛇!

    “往后退,龙走蛟了,龙走蛟了!!!!”人群叫喊开始的时候,巨大的石块已经地裂天崩一样塌了下来,他被人群拉着往后退,随后山体滑坡的巨大声响淹没了周围一切声响!他们隐约听到人的惊恐尖叫,但很快便被淹没在巨大的轰隆声中!

    青年开始哭泣,他抱着头趴在地上失声痛哭,他用力的把额头埋进地上的泥泞,仿佛要把整个人都扎进大地!

    他凄厉而粗狂的嚎叫着,周围的人在回过神后,被他的哭声感染,许多人都开始不自觉的哭出声来!

    他们开始围着柿子树,一遍遍的磕头!

    柿子树渐渐平息下来,雨还是没有变小,但旁边的大山的愤怒似乎慢慢减弱了!

    直到雨停,人们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上山的路已经连着那半面山滑倒了山底下,形成了一个陡峭的断崖!

    而那些土匪,都被大地的愤怒,卷进大地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