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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倾杯

    虽然是去蒋家查案,但头一回去见宗家亲友,喻宛央还是特意装扮了一番。下了楼见宗择正等在二楼转角处,她便问:“我这样穿还行吧?”

    她爱穿颜色秾丽的衣裙,但因为是见长辈,特意挑了件浅樱粉色的绣花短袄长裙,看着乖巧的很,很是看得过去。宗择笑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喻宛央扁扁嘴,“你这可是世界上最敷衍的回答。”

    其实是有更真诚一点的回答,比如“其实不穿更好看。”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只是抿唇笑了笑。她却觉得他的笑容看着真是有点古怪,“还笑呢!我要生气了,到底怎么样呀?”

    “真的是特别好看。”他突然想起什么,叫她稍等一下,然后走回卧室。不过片刻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锦盒。“送给你的。”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支口红,像自己从前丢在他办公室里的那支。

    “你居然能买到这个?”她拿了口红仔细一看,这只竟然就是从前自己那支。因为是她定制的,所以盖子上刻着她的名字“Daisy”。她忍不住笑他:“你居然还收着这只旧口红?”

    他却微微一笑,“你试试看。”

    她取了盖子,里面的膏体却是全新的,颜色也同原来那支不大一样。她拿了镜子往唇上抹了一层,这颜色一上唇整个人顿时添了亮色。小小的嘴唇娇艳欲滴,她自己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你从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买不到一模一样的。”

    她蓦地收起镜子,“是你自己做的?”

    宗择笑而不语。天知道他当初为了做这支口红费了多少心血。本想着买一支一样的还给她,可跑遍全城也买不到,托人去国外买也没寻到。无意中认识了一位专门给贵妇人定做化妆品的法国太太,这才萌生了学着自己配色粉做一支的想法。结果颜色做出来都不大满意,前前后后做了十几二十支才做了这么一支他觉得看得过去的。当然,他肯定是不会告诉她的。

    喻宛央来了精神,摇着他的胳膊央求道:“真的是你自己做的呀?怎么这么厉害!你教我做好不好?”

    他却顺势牵住了她的手,“是我做的,你若喜欢,我得空再给你做。不过这技艺是不传人的,不然你学会了就不光顾我这里了。”

    听了他的话,她的嘴又嘟了起来。他不该做这样娇绚的颜色,只是看着便生了绮丽的念头。但有正事在身,即便绮念丛生也得强压下去。他伸手在她唇角轻轻抹了一下,然后微微低笑道:“这口红能吃的,回来可以当晚饭。”她尚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便被他牵下楼去。

    雪落了一夜,坐进车里寒气仍旧逼人。等到车行出一阵,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有所指,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路上行人稀少,大路上还不见人打扫。车行的缓慢,好不容易开到了蒋家。

    蒋洪明身体不适,最近都在家养病。元蓁一回到家,蒋夫人身体就康复大半,现在看着已经完全复原了。宗韵梅看到宗择领着一个年轻的小姐同来,颇感意外。

    宗择向宗韵梅介绍道:“这是喻宛央喻小姐,是我的女朋友。”

    头一回听他这样称呼自己,喻宛央还有点不大习惯,脸上浮起了羞涩的神态,却仍旧大大方方地同蒋夫人问好。

    宗韵梅却是一点没料到宗择会交女朋友,讶然了半晌,然后连说了几个“好”。未几又想起兄长,眼框便红了,“是该找女朋友了。看你能安定下来了,姑姑的心这才能放下。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同大哥交代。”说着沾了沾眼角的泪。

    宗择安慰道:“姑姑不必自责,您待择儿向来好。”

    蒋夫人又觉这时候哭泣不是个样子,这才破涕而笑,“是我眼眶子浅,动不动就掉泪,让喻小姐见笑。”

    喻宛央摇头说不会。

    蒋夫人又喊着下人去把元蓁叫出来,“你姑父这几天身子不爽快,好在元蓁回来了,他也能放下心了。”

    “那我先去看看姑父,央央,你先陪着姑姑聊聊天。”宗择起身离开。

    蒋夫人拉着喻宛央的手,轻声同她说起家长里短,不仅送了见面礼,说话也很是温和有分寸,是个和气的人。喻宛央不禁想,她会知道自己丈夫是怎样的人吗?

    两人讲了一会儿话,才见元蓁从楼上下来。喻宛央尤记得舞会见到元蓁时的惊鸿一瞥,这一次见却觉得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她面容依旧姣好,但脸上的那种青春洋溢的灵动不见了,看着恹恹的。她穿着一条深色的长裙,极其不情愿地走到蒋夫人面前,叫了声“母亲。”

    蒋夫人拉着她坐下,“这是你择哥哥的女朋友,喻小姐。”

    蒋元蓁抬了抬眼皮,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喻小姐好。我们好像见过的?”

    “嗯,上次舞会见过。”

    说到舞会,元蓁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低着头不自然地抠着手指甲。

    “今天还不去上课了吗?功课落下好多了吧?”蒋夫人问。

    元蓁摇头,“不大舒服,不想去。”

    有下人端着药走来,“夫人,老爷的药熬好了。”

    蒋夫人点点头,“好,你给老爷送去吧。”

    蒋元蓁却站起来,“还是我去给父亲送药吧,不然他可是不肯好好吃药的。”然后抱歉地冲喻宛央笑了笑,从下人手里接过药,端着上楼了。

    喻宛央看着元蓁的背影,“蒋夫人好福气呀,有这样的女儿侍奉跟前,我母亲怕是要羡慕坏了。”

    “你母亲也是个有福气的,生得这么标志又能干的闺女。”

    “哪里,蒋夫人过奖。我母亲一直抱怨,说我这个女儿养不熟,小时候被人绑架过,大难不死好不容易回到身边,又是个在家里呆不住的,天天跟着哥哥姐姐们野在外头。到了大了也不着家,学着男人做什么学问。她是恨不得拿着绳子把我拴住,才能守住我一天。”

    蒋夫人讶然道:“哎呦,你小时候被绑架过?”

    “是啊,五六岁吧。跟着看妈上街,一转眼就被人带走了。好在被找回来了。”

    “那真是万幸啊,也是你这个丫头命好!多少孩子被拐走了,一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喻宛央认同地点点头,“话就是这样说的。十几年前津州治安可差了,不少人家的孩子都被拐走了。蒋先生那时候也在津州做警察吧?我母亲当时还抱怨父亲为什么不是警察,不然谁也不敢打警察孩子的主意,是吧。”

    蒋夫人点点头表示赞许,脸上并没出现半点异样。喻宛央思忖着大约元蓁并没有走失过,或者说她走失过,蒋夫人却隐藏的很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了宗择身上,喻宛央便向蒋夫人讨相片看。蒋夫人笑道:“他的相片可不多,不过还是有几张。”说着起身去拿相册,不一会儿便带着几本相册过来。蒋夫人是爱同人闲话的人,也因是宗择第一个领回来的人,更加想要同她热络。

    蒋夫人翻着相册,一一指给她,“这是我父亲、母亲。这是我大哥,择儿的父亲。这是宗太太,择儿的母亲。”她不知道喻宛央对宗择的事情知道多少,也不欲多言。

    喻宛央却是看出来了,这位“宗太太”并不是宗择的亲母亲。宗择像更父亲,上了年纪的宗父也是仪表堂堂、俊美儒雅,书生气很重。果然宗择的相片很少,不过两三张,即便是全家福的相片,他也都表情疏冷,显得同人格格不入。有一张在军校的单身小相,还看到一张作为优等生领奖的照片。虽然一样清瘦,那时候的宗择比现在要强壮一些,气质更清冷。

    越看相片,她心头疑惑越大。宗择是半路带回家的孩子,没有小时候的相片解释得通。但这里有宗家人更古老的相片,却没有元蓁小时候的相片。宗韵梅的相片很多,一直到有身孕的相片都有。但元蓁的相片却是从六七岁以后才有的,而那之前的似乎全都不存在一样。

    宗择敲门走进蒋洪明卧房的时候,他正靠在床头,表情有点烦躁。

    “姑父身体可好一些?”

    蒋洪明无奈地叹口气,“本来一点毛病没有,待在家里到待出毛病来了。只是一点头痛,你姑姑和元蓁却大惊小怪的。”

    宗择见他双目深陷,面颊潮红,皮肤上发着红疹子。屋子里烧着暖水汀,还是盖了两床厚棉被。蒋洪明是草莽出身,用不惯西洋的轻飘飘的鸭绒被。

    “姑父太操劳了,借机多休息休息也是好的。前阵子为了元蓁也是操了不少心,现在好了,元蓁回来了。我看姑母气色好多了。”

    “哎,元蓁那孩子被她宠坏了!”他面有忧色,心事重重。

    “最近家里可还好?我怎么看警戒还更重了?”

    “还不是怕那个姓陆的再来。陆小嘉居然把主意打到我蒋洪明的女儿的身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我已经准备给元蓁留学的事情了。”

    “元蓁还小,离开姑父姑母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怎么办?还是从长计议吧。”宗择劝道。

    蒋洪明突然涨红了脸,怒道:“她还小?读这么多年书,把礼义廉耻也不知道读到什么地方去了!说跟男人跑就跟男人跑了,也不顾忌自己和家人的名声!枉我当年……”他语速太快,还没说完就咳嗽了起来。

    宗择不知道他好好的怎么动起怒来。他一边劝解蒋洪明一边思忖刚才的话,“枉我当年”怎样?

    看他平息下来,宗择这才拿了汪颐蓉的相片给他,“最近局里出了个案子,不知道姑父可认得这个人?”

    蒋洪明瞥了一眼,“没认错的话,是那个顶爱出风头的记者吧,好像姓汪?”

    宗择不置可否,“是汪记者,前几天被杀了。”

    “哦,是吗?她住在哪个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记者被杀,那是要闹事的。治安怎么坏成这样!”

    宗择又拿了一张相片出来,“姑父还记得那天的慈善舞会吗?”

    蒋洪明看到相片,登时脸色阴冷,瞥着他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出息了,查案查到我头上来了?”

    “外甥怎么敢,就是例行问问。这相片上头是姑父吧?不知道那天汪记者同您说了什么?”

    “说什么?这些记者能说什么好话?还不就是同你说些什么主义,质问什么黑金腐败。他们真是好笑,以为动动笔就能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吗?这世道也不是我一人说得算的!”

    门口响起敲门声,元蓁在外头喊“爸爸,我来送药了!”然后她推门进来。

    蒋洪明听到了元蓁的声音,脸色缓和下来,冲着宗择无奈地笑了笑,“我都说没病,他们非要我吃药!”但看到元蓁走进来后,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慈祥而柔软。

    宗择往边上让了让,元蓁把托盘放在床上。托盘上一碗黑黢黢的中药,散发着苦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爸爸,该喝药了。”元蓁软软地说。

    “放在那边吧。”蒋洪明指了指旁边。

    元蓁一噘嘴,“不行!我知道这药放在旁边您一准儿不喝了。我就在这里做监视员,等您喝完了药,我再端出去。”

    蒋洪明拿她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端起来皱着眉头喝掉了。“真是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是您说的呀,”元蓁调皮地笑道。

    两个人一点都不像曾经生过罅隙的样子。

    “我看这药吃了也是白吃,你看我这还不是老样子。”蒋洪明言语里颇是无奈。元蓁则是拿了干净的手巾给他擦嘴。“怎么就是白吃了,我看着爸爸精神好很多呢。”

    “姑父要不要去看看西医?也许打两针、吃几片药就好了,不用喝这样的苦水。”宗择提议道。

    元蓁却望着他笑:“别!爸爸最讨厌洋人了,总说他们拿着刀要开膛破肚害人呢!”

    “我就是那样的老顽固吗?择儿说的也对,这中药起效太慢,改日还是去西医那边看看。”

    宗择见元蓁虽然还笑着,握着手帕的那只手却攥紧了,仿佛生怕一松开就失控了一样。

    服侍完蒋洪明,元蓁端着空碗出去,宗择也一同告辞。他们下楼的时候路过花几,上面摆了一盆花,一串白色的铃铛似的花长成一串。元蓁路过时把托盘放下,拿了水壶仔细给它浇了点水。

    “这是什么花?”

    “君子百合。在租界的花店里见到,听到这个名字就买下来了,我想爸爸一定很喜欢。店主说,它的花语是‘幸福的回归’。说是法国人都爱送这花,放在家里一年,象征幸福永驻。一株刚好有十三朵小花的,是魔力最强的,会带来好运。”

    宗择听她喃喃自语,话题是很女孩子气的。他扫了一眼,这株并没有十三朵花。元蓁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容,看花表情有点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和陆小嘉的事情怎么说?是姑父抓你回来的?”

    元蓁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尖细而激动,“你不要提他!我的事以后也和他无关。我现在只想好好侍奉父亲母亲,其他的事情,我根本不想去想!”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元蓁避过他的目光,“没发生什么,只是我想,父母的话是对的,我和小嘉不合适。”

    她的态度决然的叫他意外。元蓁说完话便咬住唇,宗择却依然能看到她唇瓣细碎的颤抖。像是怕他再说出什么来,元蓁双手紧紧抓住托盘,下了楼径直去了厨房。

    宗择和喻宛央离开了蒋家,到了梁园后便开始交换自己得到的信息。

    “从蒋夫人那里得来的线索,元蓁不是在津州出生的,是你姑父在承平任上生的。后来你姑父调来了津州,掌管了一阵司法处,这时候你姑母还在承平。她给我看了你们家的照片,我觉得有点奇怪的是没有看到元蓁小时候的相片,都是六七岁以后的相片,那之前的都没有。我不好问得太明显,但看蒋夫人的反应,感觉元蓁应该没有丢失过。除非是你姑母隐藏地好。”

    宗择摇摇头,“姑母不是一个很会隐藏情绪的人,大约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过元蓁这次回来的有点蹊跷,不知道和陆小嘉发生了什么事情。明天我去找陆小嘉问问。”

    宗择是在酒馆里找到陆小嘉的,人喝得烂醉。宗择叫人把陆小嘉送回了他的别院,陆家人好一阵忙活,才算把人弄清醒。宗择冷眼旁观,忍不住想有朝一日喻宛央若离他而去,他会不会也会如此自甘消沉,借酒慰情伤?

    陆小嘉清醒过来后一看到宗择便苦笑了起来,“元蓁是不是回蒋家了?”

    宗择点点头,“你们吵架了?”

    “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突然就跑了。我想尽了办法,她都不肯见我。”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天你走了以后,我便回家向父亲提出娶元蓁的事情。父亲虽然不大乐意,却最后也是应允了。我把消息告诉元蓁的时候,她也同我一样开心。但是第二天,帮里的一个弟兄拿着一封信来,没有寄信人,只是收信人写着元蓁收。

    当时我便觉得不大寻常,不知道谁有这个本事找到元蓁的藏身处。但是信是给元蓁的,我也不会私自拆看。我就问那个送信的兄弟,是谁给的信。那个兄弟说他也不认得那个送信人,但能肯定不是帮内人。

    送信的人说是受人之托来递信,但因为元蓁被我藏起来了,他找了好几天才寻到地址,这才晚到了几天。

    我们都以为是蒋家人的信,元蓁拆信的时候还没有避讳,谁知道看完信后整个人都不好了。我想看一下信,她也不让我看。突然就像魔障了一样,疯狂地去找几天前的报纸。

    我喊人去给她找了报纸,谁知道她看完报纸脸色更白了,然后就不声不响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只当是蒋家人玩弄的什么花样,劝了她一阵,她却不愿意听,只说要静静。谁知道在我回家去见父母的时候,她留了一封分手信就走了。

    从那以后她电话也不接,学校也不去,蒋家更是多了许多守卫。我找了她的女同学带话,得到的答复同信上说的一样,只是说两人不合适,从此路归路、桥归桥。”

    “她那天看的报纸还在吗?”宗择问。

    陆小嘉去元蓁住过的房间里找了半天才把报纸找出来。宗择翻着看了看,都是平常的新闻,没什么特别的。但上面刊登了一则火灾新闻,正是汪颐蓉和纪家夫妻被烧死的新闻。难道是元蓁看到了这则新闻,猜测到是她父亲做的?但这也不至于让她抛弃陆小嘉。陆小嘉更不可能和这个纵火案有牵连。

    元蓁上次肯和陆小嘉走,就说明在她心里爱情是重过家庭的。但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会元蓁选择回归家庭抛弃爱情?宗择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回到梁园,喻宛央听他说完陆小嘉的事情,便拿了一份杂志出来,“这是女孩子们最爱看的女性杂志,我在上面看到不少爱情故事呢。以我的总结,女孩子同一个男孩子分手,也就几个原因,家庭反对,移情别恋,发生了什么事情觉得配不上对方,要不就是对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往元蓁身上套用一下,移情别恋肯定不可能,家庭压力嘛,元蓁都肯私奔,这个肯定也不是。所以就只剩两个可能了。”

    “陆家也算是有财有势,和蒋家算得上势均力敌,这点元蓁也知道。所以担忧陆小嘉的生命安全,这个可能性也许有,但是我觉得不会是这个。”宗择道。

    “所以,很有可能是信里传递了什么叫元蓁相当意外的消息,她生出了觉得配不上陆小嘉的念头,或者,她需要做比守住爱情更重要的事-------”

    “复仇?”宗择缓缓说出了她的推论。接到信的时候元蓁看到汪颐蓉的死讯,这千丝万缕的线索仿佛马上就形成了一个初见雏形的轮廓。“我明天再叫曹队长去查一下汪颐蓉和纪氏夫妻,看看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线索。”

    苏姜的师母终于可以出院了,大概因为又做了母亲,所以精神看上去正常多了。

    出院这日,苏姜和两个师姐妹亲自过来接她。孩子早产,个头很小,所幸各项指标都正常。仁爱医院做剖宫产的产妇不多,因此这次手术也引来了不少媒体的采访。虽然是名角,苏姜其实并不大喜欢在记者前抛头露面,反而是曲少杰无论对着谁都能侃侃而谈,替她挡了不少麻烦。

    好不容易打发走记者,苏姜终于松了一口气。“曲医生,师娘的事情,不知道要怎样谢你了。”

    曲少杰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奶妈都找好了吗?我看你师娘这里还不大好,孩子还是让奶妈带放心些。”

    “已经找好了,师兄已经去接了,下午就能到梨芳院。”苏姜很是感念他的体贴。

    他低眉一笑:“你也多休息,戏是唱不完的,钱也是赚不完的,瞧你这一眼的红血丝。你千万爱惜身体,遇事别逞强,该找人帮忙就张口。我知道你是不大愿意麻烦我的,有事找我三叔也是一样。你要是倒下了,那梨芳院老老小小都得喝西北风了。”

    苏姜垂了垂头,鼻头酸涩。她确实身心俱疲,但在师兄师姐前说多了,人家当成抱怨;在小字辈面前说多了,都成了炫耀。所以万事只能自己扛着。推不掉的交际应酬,也被小报写得不堪入目、百口莫辩。她也只能咬着牙强撑着门面,无人懂她、无人怜她。

    如今听曲少杰这样熨帖的嘱咐,反而被触到了伤心事。她知道他是良人,却并非良配。他们之间是云泥悬阔,只能辜负。又想到有朝一日,他的感情与关爱终会鸣金收兵,空留一处孤城。她还有什么呢?唱一辈子旁人的喜怒哀乐和跌宕沉浮,铅华洗净,她甚至都说不清自己是男是女。喜怒哀乐都留在了戏台上了。那听者的喝彩、欢笑与眼泪,给的不是她苏姜,而是戏台上浓重下的那个人。她还有什么呢?

    曲少杰看她神色郁郁,收了不羁,低声问:“你还好吧?”

    苏姜嗓子哽咽,更不敢说话,只是点点头偏过头去避开他探寻的目光。

    曲少杰心底叹息,却又不能太显得亲热讨她生厌,便低声劝着,“你该放下的担子就放下,你才多大,事事都叫你拿主意?那几个师兄是看你性子柔弱好欺都做了甩手掌柜,你也不是有三头六臂,只想唱戏,就专心把戏唱好,其他的琐事,不如不管。”

    苏姜垂着头,微微点点了。

    他俩自顾自在走廊上说话,一时忘了时间。三师姐抱着孩子从病房里出来,神色慌张,“小姜,你看到师母了吗?”

    苏姜一惊,“师母不是在病房里吗?”

    “刚才是在的,她说去茅房,结果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不会迷路了吧!”

    苏姜慌得就要去寻人,曲少杰按住她的肩膀,“别着急,我叫人帮你一起找。”

    一群人在医院里楼上楼下找了两遍,最后才在三楼一处吵杂声里找到了师娘。这一回,她又拉住一个女孩子不撒手。“鸾儿!鸾儿!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是来找妈妈的吗?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妹妹,和你长得一样的!鸾儿鸾儿!……”

    那女孩子被师娘紧紧抓住双臂,窘迫得不得了,却又觉得眼前的女人目光里的眼神慈爱的让人不忍心去扯开她的手。

    但女孩子身边的中年男子却火冒三丈,“都愣着干什么!吃白饭的?!”

    随行的侍从一听,这才上去把师娘和女孩子分开。谁知道女人的手劲这样大,怎么都掰不开。

    曲少杰和苏姜听到动静匆匆往这边赶过来,一看那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蒋元蓁。

    侍从正要动粗,元蓁于心不忍,说:“算了,有话好好说,别伤人了!”

    师娘的手终于被掰开了,两个彪形大汉挡在面前,叫她寸步难行。苏姜小跑着过去扶她,“师娘,你认错人了,那不是鸾儿。”

    师娘尤不死心,从衣襟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相,“我没认错,她就是鸾儿!你看,这是鸾儿的相片!你看,是不是一摸一样?小姜,鸾儿和师娘长得一样,你不记得吗?你看她难道不像我年轻的时候?”

    苏姜快速地看了元蓁一眼,眉眼确实很像师娘年轻的时候。但旁边那一位她是认得的,蒋洪明。蒋家的小姐,怎么可能是师傅走失的女儿?

    师娘年过四十,因为失去了孩子和丈夫,美貌不在、形容憔悴。她的话说出来旁人听着都觉得是笑话,曲少杰自然是知道的,但这不是硬碰硬的时候。他早见蒋洪明满面怒容,于是走过去劝住了蒋洪明。得知他是来看医生的,忙把他好言劝走。

    元蓁跟在蒋洪明身边随他离去,整个楼里都传出师娘声嘶力竭的恸哭,“鸾儿,我真的是你的母亲啊!你今年十八岁了,走失的时候才五岁,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妈妈了吗?鸾儿,你不信看看你的左肩,是不是有个红色的胎记……”

    蒋洪明脸色铁青,还没走到医生诊室便转身要走,“不看了!真是荒唐,没想到洋人医院里到处都是疯子!这是在租界,要是在我的辖区,早叫他们关门大吉了!”

    元蓁挽上他的胳膊劝道:“爸爸,算了,跟那样的人有什么好生气的呀!对了,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看着眼熟呀?”

    “是个戏子,苏姜。上次来咱们家唱过堂会。”

    “哦,难怪觉得眼熟呢。”元蓁说完也不再说什么,挽着父亲的胳膊上了车。

    蒋洪明坐在车上觉得胃部隐隐作痛,想要呕吐。元蓁看他面色有异,关切地问:“爸爸,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蒋洪明强压住胃里的不适,摆摆手,“没事,就是有点胃痛。”

    “谢天谢地,还好出门前我叫刘妈给您熬了药!既然不看西医了,回去还是好好喝老太医的药。”

    自从元蓁和陆小嘉闹恋爱后已经很少这样同父母撒娇了,他心里一暖,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元蓁的身体却猛然一僵,蒋洪明立刻感觉到了,问她:“怎么了?”

    元蓁摇摇头,把手抽出来,“没什么,好像看到什么人了。”然后神色郁郁地把头扭向另一边。

    蒋洪明看了看车窗外,但车早行过去,他没看清车外是什么人。大概女儿还在因为陆小嘉的事情同自己置气罢!他叹了一口气,想要劝两句,话到嘴边难以启齿,索性作罢。

    曲少杰下了班匆匆赶去了梁园,将今日在医院遇到的事情同宗择说了一说,然后从口袋里拿了两张相片。一张是个年轻女子的单身小像,另一张则是苏姜师傅的全家福。

    “这是师母聂筱兰未嫁前的小像,这是元蓁丢之前的相片。确实是太像了!”曲少杰叹道。“蒋洪明从前不叫元蓁到外头交际,我只当是蒋家门风保守,现在想来,怕不是因为聂筱兰曾也是略有名气的刀马旦,见过的人不少,元蓁这样像她,太容易被人瞧出来。”

    “这样说元蓁很可能就是师母走失的鸾儿。可蒋夫人肚子里孩子去哪里了?元蓁又是怎样成为蒋洪明的女儿的?”喻宛央问道。

    宗择再一次把汪颐蓉的遗物拿出来,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些相片上。“这个南山孤儿院,我们至今都没有找到和这个案子的任何联系。但是汪颐蓉既然在舞会前后亲自去过那里,说明和这个案子定然有某种关联。”

    “蒋洪明刚调任京州的时候,不是在司法处吗?那这个孤儿院岂不就是在他管辖之下?”曲少杰道。

    看来还是得去南山孤儿院看一看,到底汪颐蓉在那边想要寻找什么东西。

    第二日两人驱车到了南山孤儿院。孤儿院荒废已久,看着像是曾经经历过一场大火,现在几乎被荒草吞没。大门上有剥落大半的封条,看不清封锁的日期。

    “咱们进去看看?”喻宛央从手袋里拿了一根改造过的发夹,在他面前摇了摇。

    宗择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把锁弄开了。“我知道你又要说当心人家当我成小偷抓走,其实我只是喜欢开锁而已。”

    推开门,青石板路都被杂草淹没了。不大的一栋楼里面已经是一片废墟,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断壁残垣里有天光射进来。这里不算太大,几间教室,几个卧房,还能看到残存的架子床。人走在其间,光影变换,恍惚间仿佛还能看到孩子跑动的身影和嬉闹的声音。

    “这里是失火后才荒废的吗?”她觉得有些压抑,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手。

    “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当时南山孤儿院有七八十名孤儿,除了几个年幼的儿童因为卧室在舍监隔壁,起火后幸免于难,其他的因为来不及开锁都被烧死了。失火后幸存的孩子或多或少也都受了伤,被送到其他几个基督孤儿院。大约受了惊吓,也想不起当时发生的事情。舍监夫妻因为返回去救学生,也被烧死了。”

    他的手很凉,她握紧了些。“太惨了。”她仿佛能看见眼前熊熊烈火,听到那些在火中绝望的嘶喊。

    “汪颐蓉是在这里照的相片。”他拿着相片,对照着地理位置,找到了相片所在的位置。残壁被白雪覆盖,看不出曾经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孩子们的卧室吧?她为什么要在这里照相?”是发现了什么吗?

    突然,他们听到什么声响,宗择和喻宛央使了一个颜色,他小心收起相片。声音是从孤儿院侧面的树林里传来的。他们透过破败不堪的窗户,正好能看到一棵树下有个女人垂着头呆呆站着。因为背对着他们,所以看不清长相。

    “那女人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她在他耳边耳语。

    “出去看看。”

    两人走出了孤儿院,树下的人听到脚步声猛然回头,看到宗择时楞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宗探长,喻小姐。”

    喻宛央认得她,醉月楼的老板沈凝霜。她虽笑着,眼眶却是红着。雪地上放了一捧刺目的冰糖葫芦。

    “沈老板怎么在这里?”宗择问。

    “哦,我过来折梅花,南山这片的梅花是曾经的故人种下的,开得极好。醉月楼腊月里会做时令的点心,用过很多腊梅,这边的最香。宗探长在查案吗?那我不打扰了。”说着便要离开。

    喻宛央见她目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上踟蹰了片刻,最后还是弯下腰拿了起来,颔首离去。

    “沈老板带东西来,不是送给故人的吗?这样就带走,会不会让他失望?”宗择突然问。

    沈凝霜停下了脚步,双肩微微抖动。过了片刻,她再转过身时,眼眶里水光盈盈,脸上却是带凄然的微笑,“宗探长说的是。”她走回树边,把冰糖葫芦放下,然后摸了摸树身,目光温柔。

    “当年葬身火海的孩子里,有沈老板的什么人?”

    沈凝霜的眼泪滚了下来,砸到了雪上,融化成两个小洞。她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我的儿子轩儿。”

    宗择和喻宛央都没有说话,沈凝霜拿了帕子沾了沾腮边的眼泪,“两位如果不介意,陪我折一枝梅花吧。”

    两人随着她往孤儿院后的山坡上走去,翻过这个山坡,就看到几棵梅树被白雪覆盖着,玉树琼枝。他们走过去,沈凝霜走向了其中一棵,这棵树已经很有些年份了。她手指在树身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抬手折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梅枝,手指轻轻弹落花瓣上的雪。

    “十多年前我还是津州数一数二的名妓,为人所惑,怀了身孕-----不过就是戏本子里常见的戏码,并不稀奇。那人有家室,主母不同意我进门,他便退缩了,从此不见踪影。我一个人倒是没什么,本就是风月场里长大的,终老于此也早有预料。

    但是我不想把儿子送给别人,也不能让轩儿长在那种地方。于是就把他送到了南山孤儿院。那时候孤儿院还叫育婴堂,是个英国老传教士办的。后来传教士老死了,育婴堂就被接管了,改名叫孤儿院。

    我经常来看轩儿,他长得好,性子也好。我告诉他,母亲在大户人家做工,等到他上中学了,我也就不做了。那时候我得了病,怎么治都不见好,费了不少钱。我若带他走,不知道能以何为生?我怕他知道我的事会看不起我,所以一直没把他带走。我想着,等他长大一点,等我存够了我们母子下半生的钱,我就能带着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了。谁知道啊,一场大火,我的轩儿就没有了。”

    喻宛央听得难过,人总是想安排好一切,想要一切都能按部就班,以为来日方长。谁又知道世事最是“无常”二字,当下才是最值得珍惜。

    “啪”的一下,沈凝霜又折断了一枝梅,“轩儿最喜欢吃我做的梅瓣糕,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两位若不嫌弃,可以来醉月楼尝尝。”

    “一定。”

    沈凝霜抬头望了望天,幽幽地说:“你们相信报应吗?”

    没待他们回答,她兀自笑了起来,“我信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该死的,总会死的,不是吗?”

    沈凝霜折完梅花同两人告别,她的背影在雪地里尤显得落寞。这个样子的沈凝霜,让宗择突然想起他母亲。那时候她摇着他,走火入魔一样喃喃自语,“有报应的,我怎么会不相信有报应的啊!”

    喻宛央拉了拉他的手,“沈老板好像话里有话。”

    他听得出来,但是,“该死的”指的是谁?

    鼻端暗香浮动,喻宛央转头去看梅树。她走到树边,摘了一朵,“这个腊梅倒是和鹞燕子鞋子底沾着的是一个品种。”

    宗择举目望了望,“这里和鹞燕子的弃尸地点不远。”

    喻宛央一听,摘了手套,连同手袋一股脑儿地都塞给了他。她蹲下身,“我弄一点土回去,然后做个分析比对,看看和鹞燕子鞋子下的是不是一样。如果成分真是相同的,那这里肯定就是案发地了!”说着把雪往边上推。

    积雪松软,并不算难弄,很快就露出了土地表面。但地面却因为天寒而坚硬无比,并不大好挖。她后悔道:“早知道带上我的铲子来。哎,帮忙把我的拳刺拿给我,用那个弄吧。”话还没说完,东西已经递到眼前了。她顺着拳刺往上看,宗择也蹲了下来,她笑意融融,“咱们还有点心有灵犀的意思呢!”

    谁知道他把拳刺又收回去,自己拿着挖了起来。

    “我来吧。”喻宛央道。

    他却微微笑着不说话,拳刺往地上一刺,就掀起一块泥。

    “哎呀,好厉害,没想到宗先生这般孔武有力!”她笑嘻嘻地夸张道。

    他却耳尖微红,紧跟着面颊也红了,因为产生了不合时宜的联想。

    喻宛央没有留意,拿了手帕把泥土包起来,然后站起身来。但宗择仍旧蹲在那里,他用手把地面上的雪拨开,浅层的泥土中露出一个翠绿色的珠子。他小心翼翼拿出来,是个耳坠子。

    “咦,这个耳坠子好像是汪小姐舞会那天戴的那只。”喻宛央也蹲到他面前。

    “能肯定?”

    “当然了,我过目不忘呀。尤其对别的女孩子身上的东西,特别留心的。那天就觉得这耳坠子特别配汪小姐。”

    “所以,汪颐蓉很可能和鹞燕子在这里碰头。等到汪颐蓉离开后,有人跟上了鹞燕子,然后把他杀死,抛尸在溪边。”

    “可是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到那边?”

    “大约是不想让人和这个孤儿院产生什么联想吧。”

    喻宛央觉得有点道理,但她还是想求证一下。低头把手帕放好,“等我回去验一下土就能确认了。”

    宗择站起身,顺势把她也拉了起来,“不必了。人必定是蒋洪明派人杀的。”

    “可是不是没证据吗?而且就算你找得到证据,你怎么办?他是你的姑父,你会亲手送他去法庭?”

    他望着她的脸,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对我不大信任。”

    “没有……”她分辨道。而他的手指却竖在了她唇间,“你听说我。我承认,对梅苏蕊心存怜悯,但我不是黑白不分。梅素蕊杀人是为了求生,那两人愿意承担一切,好过所有人都进监狱。一旦她能正常活下去,她对其他的人都是无害的。

    但蒋洪明不一样,他是为了在掩盖什么而杀人。但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为了这个秘密他会杀更多的人-----而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只是顺从内心,去维护我认定的秩序。如同你所说,我真不算是什么好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而她却踮着脚吻在了他唇上,“我知道。我不会误会你的。谢谢你这样坦白。我只是心疼你,如果你要坚持查下去,怕是你要同家庭决裂了。”

    他把她拥进怀里,“我不怕。”

    “嗯,不用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蒋元蓁提着一篮子水果在梨芳院下了车,抬头看到廊檐下挂着一对白纸灯笼,她疑惑地敲了敲门环。

    阿芳拉开门看到是一位穿着考究的小姐,以为她也是苏姜的戏迷,便道:“小姐我家苏老板这几日不见客。”

    元蓁从门缝里看到里面也在悬挂挽幛,便问:“府上哪位过世了?”

    阿芳带着一丝哭意,“是我们师娘。”

    元蓁手上的礼物掉在地上,“怎么会?前几天见还好好的……”

    阿芳听她这样说,话也多了起来,“哎,这事怨不得人。师娘这半年神神道道的,脑子不大清楚。这不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月子也不肯好好做,整天吵着要去找大女儿。结果前天被车撞死了……”

    “撞死了?”

    阿芳看她脸色煞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惊愕。

    “嗯,是不小心被汽车撞到的。”

    “肇事者抓住了吗?”元蓁抓住她的手问。

    阿芳摇摇头,“没有,师娘是夜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的。出事后才有人来通知,我们才发现师娘又跑了,也没人看到是什么人撞的。”阿芳沾了沾眼泪。“对了,小姐,您是来找苏师姐的吗?她这会儿不在,我帮您留个话吧?”

    元蓁目光有点呆滞,只是“哦”了一声,“那我不打扰了,谢谢。”然后失魂落魄地跑走了。阿芳在门口看了看,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奇怪。她刚准备回院里去,有辆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曲少杰和苏姜从车上下来,阿芳迎过去,“师姐,你回来了。墓地和出殡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苏姜点点头。这几日忙师娘的后事,她推了一切演出,瘦的脱了形。曲少杰看不过眼,就过来帮她料理这些杂事。

    曲少杰刚才远远地看着有人站在梨芳院门前,瞧着那背影有点眼熟,便问阿芬,“刚才那位小姐是谁?找小姜的?”

    阿芬道:“我也不知道是找谁的,只是听说我们在办师母的丧事,她就走了。”

    到底是怎样的秘密,能叫蒋洪明一而再再而三的杀人?宗择以为苏姜师母不至于危险的,毕竟是个神志不清的女人,谁料想还是这样的结果?如果再找不到蒋洪明的秘密,那么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宗择在档案室泡了一天,终于找到了南山孤儿院仅存的一点资料。蒋洪明十几年前在城南分局勤务督察处做督察长的时候就是监管辖区内的福利机构。南山孤儿院就是在他的主持下改名、认定院长的。而那个院长王佩伦在火灾后不久也不知去向。

    这一场大火看上去就不同寻常,所有的证据都湮灭了。登记在册的有一共有五十二名孩童,除了十一名年龄幼小的孩子被及时带出去,剩下的四十一个都一夜之间葬身火海。根据资料上记载,因为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所以抬出来以后都被葬在孤儿院的后面。他出了档案馆,叫上了曲少杰和曹守鹏,找到十几个工人直奔南山。

    曹守鹏看着无名的墓碑,龇了龇牙,“宗探长,真要挖啊?”

    他面无表情,“挖。”

    曹守鹏骚了搔头,“好,挖吧!”

    尸骨埋得并不深,十几个人挖到了天黑,终于把所有的尸骨都挖了出来。聊是曲少杰见惯生死,对于这样一堆累累白骨还是感到了震动。时隔太久,尸体都混乱放在一起,现在成了白骨,也都散落地拼不出形状。曲少杰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把头骨点算出来,二十九个。来来回回找也都只有二十九个。少了十二个孩子的尸骨。

    地上放着几盏照明的油灯在寒夜里明明灭灭,远看如同鬼火。

    山间两道光束刺过来,众人都眯起了眼睛。有人从车里下来,逆着光走来,看不清面容,隔着那么远却仍然能感觉到怒火。待到眼前,曹守鹏才看清是城东警察局副局长宋凤达和蒋洪明。

    “宗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为执法者,知法犯法,毁人墓地。别以为我是你姑父就能保你!”蒋洪明见地上一片尸骨,铁青着脸怒斥道。

    工人们见状都吓得战战兢兢,曹守鹏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宗择却缓缓地走上前。蒋洪明的脸因为愤怒而变了形,脸上红疹更盛,双颊通红,目眦尽裂的表情在半昧的灯火的映射下显得格外狰狞。

    宋凤达好整以暇地瞟了宗择和曲少杰一眼,心道今日真是个报仇的好日子。但他并不想出头,蒋洪明已然气极,他只要恰当的时候煽风点火就够了。

    “姑父,不如咱们借一步说话。”宗择虽然被他骂了,仍旧好脾气地笑道。

    蒋洪明不为所动,宗择略凑近了,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恭敬和柔,一如寻常家话,“姑父与其同外甥生气,不如好好想想,这件事明天传出去怎么应付记者。四十一变二十九,少了十二个人呢。”

    蒋洪明脸色晦涩不明,宋凤达在一旁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眼睛一直飘向这里。曲少杰见状上去同他寒暄,“宋局长最近可好?听说又做新郎了?”

    宋凤达最恨这种纨绔子弟,却又不得不同他周旋,脸上皱纹一密,挤出一张笑脸,“曲少爷还真是消息灵通。”

    蒋洪明看其他人都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当日火势严重,安抚幸存者尚且来不及,谁有精力去清点人数?大概是逃生去了罢。”

    “哦,不知道那些未成年的孩子,逃生能逃到哪里去?正常人看到火灭了,难道不应该回到这里?他们是孤儿,这里才是他们的容身之所啊。”

    蒋洪明闭口不语。宗择看他额上青筋浮现,极力抑制着什么。

    “择儿,你问我这些,我也答不上来。作为管辖人,我难辞其咎,也不能说问心无愧。这件事过去那么多年,逝者已矣,我不知道你再把他们挖出来的意义何在!”

    “意义吗?”宗择轻轻环视了一下四周,缓缓地说:“姑父,你可知道我常常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蒋洪明骇得瞪大了眼,但他毕竟见惯风浪,压住了情绪,“什么东西?”

    宗择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某处,没有焦点,却又似在同什么眼神交汇。蒋洪明浑身冒出冷汗,山里寒风一吹,只觉得头痛欲裂。

    “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的,姑父。这么多年,你一点都听不到那些声音吗?”

    蒋洪明脸色惨白,身形微微抖动。宗择却看不见似得,又从大衣口袋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在蒋洪明面前摇了一摇,“既然那些你答不上来。这些你总说得出来吧?毕竟你当成宝贝藏在家里的,沾了那么多人的血的东西。这些孩子在哪里?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姑父这个总该知道吧?”

    蒋洪明看到幻灯片,倒退了几步,几乎要跌倒,“怎么会、怎么会在你那里!”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天是你带了人进来偷了东西!”

    “姑父,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孤儿院失踪的那些孩子,是不是都在这照片里?元蓁是你从孤儿院领回家的吧?她是不是也被……”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蒋洪明粗暴地打断他,神色慌张进而脸色浮出恐惧的表情。“快把这些东西扔掉,那都是魔鬼!魔鬼!择儿,听我一句,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惹祸,不要往家族身上惹祸!你害死父母还不够吗!”

    宗择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眼底有什么蠢蠢欲动,往常温润的声音不见了,而是冷彻凉薄,“你们不是早就说我本来就是魔鬼,我又何惧其他的魔鬼?姑父,你若不肯如实相告,那我就去问姑母和元蓁。我不信姑母连元蓁是不是亲生的都不知道。”

    蒋洪明终于失了分寸,边摇头边后退,“不、不,你不要害韵梅,她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落荒而逃般跳上了车。

    宋凤达见蒋洪明突然就走了,惊慌失措地追着车喊着“署长、署长,等等我!”车却早就开远了。

    工人已经把尸骨都放回去埋好,坐着卡车走了,宗择和曲少杰也离开了。并没有人招呼宋凤达同行。突然安静下的山岗上只剩朔风穿过树枝的声响,如泣如诉。他吓得瑟瑟发抖,如丧家之犬一般跑下山去。

    喻宛央一直没睡,听到门响就跑下了楼。宗择和曲少杰一同进来,两人脸色都不大好。她为两个人煮了咖啡,坐在旁边听他们今天的发现,听到后来也渐渐觉得手里的杯子沉重。那些被轻视的,在乱世里凋零的小生命,无声无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去,命如草芥。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案子,他们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曲少杰又说道:“我找母亲打听过,从来没听说过元蓁走失过。她是听说过蒋夫人怀孕,但生产的时候宗家人并未前去,头几年谁也没见过这个孩子。直到六七岁的时候才第一回带出来,只说身体不大好,找人算过命说年纪小不能见人。”

    宗择把资料摆在桌子上,“幻灯片上的孩子,似乎是被挑选出来的。首先年纪要小,再一个,无论男孩女孩都相貌姣好,看上去身体也很健康。而孤儿院的孩子大约不会人人都符合这些条件,因此才会铤而走险在街上拐带。

    这些孩子里有两个意外,一个是元蓁,一个是宛央。蒋洪明肯定知道内情,就算他没有参与到其中,但至少是默认了罪恶的发生,或者还是帮凶。宛央不知道怎么逃出来的,结合她的那些碎片的记忆,很可能是被人偷偷放出来的。而元蓁一定是蒋洪明带出来的。蒋洪明不肯说说出实情,但他却很在意姑母,我打算从姑母处入手,逼他把事情说出来。”

    “三叔,你不能去问蒋夫人……”曲少杰声音急促。

    宗择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会众叛亲离,对吧?我知道姑母待我很好,我这样做实在是不识好歹……”他又看了喻宛央一眼,却是笑着说,“但我实在没什么好顾忌。”

    喻宛央替他心疼。蒋夫人纯良无辜,面对这样打击不知道会怎样。而这件事不论是怎样的真相,所有的恶果都会叫他承担。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我陪你去。”

    蒋家比往常都安静,蒋夫人听说宗择来了,出来客厅迎他。她眼窝深陷,容色憔悴不少。“择儿,你来了。”

    “我们过来看看姑父,他身体可好些?”

    蒋夫人摇摇头,不无担心道:“昨晚火急火燎出了一趟门,不知道是不是又受了风寒,回来就病到了,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我守了一宿,现在换元蓁替我守着。喻小姐请坐。”

    蒋夫人招呼他们坐下。喻宛央瞧见茶几上摆着一盆花,一根颀长的花茎不见有花,只剩青翠纤长的绿叶作伴。

    看喻宛央一直盯着花看,蒋夫人抱歉地说:“是元蓁养的花,说花落完了,看着难过,不想要了。刚才叫张妈拿去扔掉呢,怕是张妈忘了,随手放到这里了-------家里乱成这样,真是失礼了。”

    正说着,张妈正好过来,“药已经煎好了,小姐在给老爷喂药。昨天陈太医新开的方子,药已经从药房抓回来了。小姐的行李收拾的差不多了,请太太去过个目,看看还添什么。”

    蒋夫人无奈地叹口气,“你姑父真是犟脾气,非要送元蓁去留学,劝也劝不住。”蒋夫人站起身,叫张妈把花端走。“看来你姑父是醒了,你们上去看看罢。”说完戚戚然叹了口气。

    宗择牵着喻宛央的手往楼上去,可她总是不住地回头。

    “看什么呢?”

    “那个花。上面的花是被人剪掉的,不是自己落的。”

    宗择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

    “好好的,为什么剪掉?不是同一天剪掉的,是一朵接一朵剪的------从断口能看出来。”

    上次他过来,花茎上面还是有不少花的。“元蓁说她这盆是十三铃,能带来幸运。”

    喻宛央咧了咧嘴,“我可不信这个。这花叫铃兰,别名可多了,什么‘山谷百合’、‘圣母之泪’,‘通往天堂的阶梯’------我觉得这名字最合适,拿了花泡水,就变成一碗毒药了,不去天堂都难…..”

    宗择听到此处陡然变了脸色,拉着喻宛央就往蒋洪明的卧室跑去。

    卧室的门半开着,蒋元蓁披头散发地站在床边,木然地望着床上。

    药碗盖在地上,蒋洪明剧烈地喘息着,好像一口气喘不上来、咽不下去,都堵在了胸口,快要炸开了。

    宗择忙让喻宛央去给曲少杰打电话,他则冲过去拉过蒋洪明的手切在他脉搏上。大概是来不及了。

    元蓁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像是在看一条陆地上垂死挣扎的鱼。

    “是谁带走的那些孩子,他们都在哪儿!”宗择急急地问道。

    蒋洪明感觉已身在地狱,脚下伸出无数的手在拉他脚。他想迈开步子,但一抬腿就带出一截手骨,一落脚就踩断了半个头颅。那头颅只剩半边脸,还对着他笑。

    他不能停,也不敢停。他看到曾经的兄弟被铁链拴住,怒目切齿仿佛马上要挣断铁索向他扑来;他听到那些无助的孩童的哭声,从高昂到低鸣再到无声。他不回头,他踩着这一切一步一步走上通天的阶梯。

    有人坐在高处向他招手,“来吧、来吧……”

    他看到自己坐在了青云之上,他看到了那个孩子,他说:“把她给我吧。”

    那个人问,“你拿什么跟我换?”

    他拿什么换?十二个换一个,剩下的都是陪葬。而他终于人生圆满。

    “那些孩子呢!”

    蒋洪明感到有人在摇晃着他。一切都消失了,他的眼前是熟悉的镶着浮雕的天花板。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喻宛央打完电话跑了回来,蒋夫人听到动静也跟着疾步走来。她一进屋看到蒋洪明的样子,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洪明、洪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说句话啊!”

    “蒋夫人,您别着急,曲医生马上就来了。”喻宛央劝道。

    蒋洪明看到喻宛央,仿佛被电击一样,手指指向她,“你……你……”

    宗择蹙着眉头回头看她,蒋洪明认得她。

    “棋……”

    “姑父,你到底要说什么?那些孩子都在哪儿?”他的声音越发硬冷。

    “择儿,你到底在问什么!快去看看医生怎么还不来呀!”蒋夫人急道,到此时她也发现了,宗择在逼问她的丈夫。

    “别妄想了,来不及了,没人能救了。”蒋元蓁漠然地说道,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蒋夫人错愕地看着元蓁,“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是你爸爸啊!”

    “他不是我爸爸!我没这样的父亲!”

    “你发什么神经!他不是你爸爸谁是你爸爸!”蒋夫人怒道。

    “他是杀人凶手,你也不是我妈妈!我母亲被你们撞死了,尸骨未寒,你们是刽子手!”元蓁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蒋夫人气急,站起身猛抽了一巴掌在她脸上,“你疯了!谁让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为了一个陆小嘉,你居然得了失心疯!”

    “我没疯!疯的是你们!你们为什么把我从父母身边偷走!他做的什么买卖?为什么给我拍下那种照片,他不是在卖雏妓吗?现在你们怎么好意思说是我的父母?你们养我不也就是为了卖的?你们到底让我做过什么!”

    蒋夫人反手又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元蓁被打得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喻宛央忙走上前去扶元蓁。

    元蓁泪流满面,却仍然倔强地昂着脸,“你打好了,打死我,我还你们的情就还够了。他一命抵我母亲一命,我们扯平了!”

    蒋夫人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滚下来,绝望地瘫倒在床边,“你到底听了谁的话?我们真的是你的父母啊!

    是,我们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生下来,不排胎粪,产婆说你天生无肛,是大不祥。何况没有肛门的孩子根本活不下去啊,我们只好把你扔了。可是妈妈真的后悔了,第二天就叫你父亲去找你,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了。那一带有狼,我们都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我们也受够了惩罚,从此以后再也生不出孩子来了!我每天吃斋念佛做善事,我遇佛就拜,就为了希望你能得到超度。

    过了几年,你父亲去孤儿院视察就看到了你。神父说是见过一个无肛的孩子,但是已经做了手术一切都正常了。捡来的时间地点,左肩上的红痣都对得上。我们猜是做够了善事感动了上天,所以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让你回到我们身边。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啊!你那些到底都是听谁说的?你怎么可以杀自己的父亲……”

    蒋元蓁不可置信地望着蒋夫人,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你骗我!你骗我!”

    蒋夫人已经无力去辩解什么,又转身拉住蒋洪明的手,“都是我的错,应该早点送她出去留学。她怎么会蠢到杀自己的父亲啊!”

    蒋洪明眼中凄婉,声音喑哑地发不出声音来,手极力地想去抚摸一下蒋夫人,但始终抬不起来。

    宗择知道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什么了。他也走到床边,拿住了蒋洪明的手,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姑母,元蓁没错。她确实不是你的孩子。元蓁是被人拐带的,她只是凑巧左肩有颗红痣而已。姑父告诉你元蓁是你们的孩子,不过是为了弥补你失去孩子的罪恶,为了让你没那么难过而已。”

    蒋夫人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宗择,而他的目光一直盯在蒋洪明的脸上。蒋洪明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仿佛想要说什么。

    “你想知道你们的孩子在哪里吗?姑父,你记不记得,春家泉宿被一刀刺死的那个女孩,她才是当初那个被你们扔掉的孩子。

    被你们遗弃后,她被好心人送到了孤儿院,及时得到了救助。然后她被纪氏夫妻收养,抚养成人,还和元蓁做了同学------姑父,你们的孩子,一直都在你们的身边啊。”

    蒋洪明困难地转向他,想问什么,但是嗓子里发出的只有空气摩擦声带的单调的“呼、呼”声。

    宗择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冷眼看着他。

    曲少杰拎着诊箱匆匆赶来,来不及同众人打招呼,径直走到蒋洪明面前。带上听诊器,再翻看眼睛。他眉头越蹙越深,最后遗憾地摇摇头。

    蒋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洪明,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而蒋洪明的目光慢慢涣散,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惧色在眼睛里越来越浓,最后抽搐了几下断了气。而从他的眼角,缓缓流出了一行眼泪。

    “宗探长,喻小姐,你们也是来吃梅花糕的吗?还好来得不算太晚,不然就要卖完了。我一天只做十八个,今年是轩儿十八岁的生日。”沈凝霜微微笑道。

    梅花糕端上来,被切成梅花形,带着腊梅的浓香。

    “沈老板,这封信是你递给蒋元蓁的吧?”宗择把信推到她的面前。

    沈凝霜笑了笑,有点可惜道:“是啊!……我只当你们来吃东西,没料到是来抓我的,哎,真是浪费了我的心意呢。”

    “不,我们今日确实是特意来吃东西的,只是顺便想听听沈老板的那日故事的后半程。”

    沈凝霜欠身坐下,替他们倒了茶,面上一片云淡风轻。“故事的后半程吗?

    那个母亲每个月都会去树下祭拜儿子。有一日,她遇到一个记者,两人说起来她方知烧死她儿子的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自儿子死后,她日日夜夜受噩梦煎熬,到此时才知那是因为她的儿子死不瞑目!所以她就写了一封信,离间了坏人父女关系,让仇人的女儿手刃父亲------这个故事结局不好吗?就该如此罢!”

    两人从醉月楼走出来,喻宛央问:“纪风荷真的是蒋洪明的女儿吗?”

    宗择牵着她的手,目视前方,没有立刻回答她。喻宛央侧过头,他线条冷峻的面庞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缓缓地说:“有些罪孽不能偿还,他有什么资格走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