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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章峥的回忆

    J省是个大省,在全国经济的排名从来都是个位数。

    但是万事都有个不一定,章峥认为自己就正好踩在了这个不一定上。

    J南和J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章峥从前读过很多历史上写J省的诗句,譬如什么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又比如迤逦一点的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更有什么应是香山续梦,又凝香追咏,重到苏州。

    年少的他只是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的一群泥猴儿一样的孩子。他们大多数举止粗鲁,满口脏话,他在脑子里过了几遍这几句诗,却感觉后脑勺一痛,后头看见大姐正提着两个桶正收回手,说:“看什么呢,还不过来帮忙。”

    他将那几句诗嚼碎了抛在脑后,给大姐提起两个桶,进了屋看见外祖正在编竹篓,祖母正在灶台后切菜,看见他进来,问:“你哥呢?”

    他摇摇头,祖父嘟囔了两声,又被祖母瞪了回去。

    他出门时看见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正撞进来,那是他的孪生哥哥章鸿。章鸿看见他就推了他一把,说:“看什么呢,叫你来你也不来。”章鸿的手上泥乎乎的一片,全是稀泥。

    章峥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还有草。

    “奶,今晚上吃什么?”

    章鸿进来也不洗手就想伸手揭锅盖被他外祖母打了个踉跄:“尼阻啊木林,洗手!”章鸿也不在意,他嘿嘿笑了两声,往老太太身上蹭蹭,老太太嫌弃,推了他一把,他才洗了手,往灶台上的碗里就是一抓,也不管是什么东西就往嘴里塞。

    章老太太看不下去,只将手上的刀侧放下,把灶台上一个盖着的碗拿过,说:“拿去给你哥你弟吃。”

    章鸿接过来一看,里面是炸的鱼肉。

    自家鱼塘里打的鱼,现杀了,去了鳞片,切成大块儿,放了酱油和盐,裹上厚厚的面粉,宽油,下锅,炸至金黄,捞出。现吃也可,回锅也可。

    香味随着章鸿的动作散了出来,章鸿嘿嘿笑了两声,拿了最大的一个就往嘴里塞。

    老太太斜眼看见,连忙道:“系系特算哉,急成这个样儿!”

    连忙上前抢下,来查看章鸿有没有被鱼刺卡住,却见章鸿已经咕唧一声咽下,老太太急忙一摸喉咙,只见孙子还要,就收起碗来。对外喊道:“章勇,章勇,进来。”

    喊了两声,不见人来。

    章鸿又要抢,老太太又给了章鸿第三巴掌,咬牙道:“你是饿死鬼投胎!怎么就见不得。”急着又喊章峥,章峥就进来,老太太将碗给章峥,说:“拿去!拿去!给你哥哥,你们三个吃。”

    章峥就伸手接过来,这头章鸿还闹,老太太推了一把章峥。

    章峥就往外跑。

    章鸿爬起来也撵出去。

    乡下的泥地里不好走,正好前天又下了雨。

    J省是江南,一到下雨的季节就总是淅淅沥沥,好容易今天停了,土地却早已经湿透了。章峥一脚踩在地上,穿着拖鞋脚就拿不起来,他挣扎着,一手又要护住碗——那碗盖子早就让章鸿丢了。

    好巧另一只拖鞋又卡到了脚踝,章峥想给扯出来,刚弯下腰又看见后面的章鸿。

    手中的鱼肉金黄金黄的,浓郁的香气让章峥有点头晕。他顾不得拖鞋,又跑起来,好几次差点一脚滑出去,偏偏后头的章鸿紧追不舍,他知道追上了免不了挨打,揣紧了那碗,只往前跑。

    他知道章勇还在地里干农活,张勇只比两人大了两岁,但是个子已经很高,整日的劳作已经让他长成一身腱子肉,章鸿唯一不敢惹的就是章勇。

    “小刮撒!”

    章鸿还在后面,章峥心一横,跳下田埂就跑。

    拖鞋哪里经得住这种动作,一只掉了,另一只还卡在脚踝。

    不是没有光脚过,有时候章鸿兴致来了,也会拉着章峥一起下田摸虾摸螃蟹,小孩子都是背着大人干这种事,力求速战速决,从来都是直接挽了裤脚就下田。后来章鸿嫌章峥娇气,就不带章峥了。

    章峥首先感觉到田里的细碎硬物磕在自己的脚底,随着步伐的粗乱,脚底就顾不得这点疼痛,开始和地面更亲密地接触,那痛就开始布满了两只脚。

    他只觉得浑身冒汗,脚底沾了泥就更滑。

    他看见章勇了。

    喊了一声哥,章勇转过头来。

    章峥心中一松,却忽然觉得脚底一痛,顾不得许多,还想再走,却不知道踏上了什么,一阵剧痛就袭上来。

    章峥腿一软,再也顾不得许多。

    后面章鸿显然比章峥更适应这种环境,他甚至在这田里走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章峥!”

    他喊着就扑上来,没想章峥正要滑倒,章鸿压在章峥身上,两兄弟滚在田里,一直滚过了好几米,章峥才被章鸿压住。

    章勇已经直起腰,他穿着胶靴走过来。

    “跟两只狗一样!起来!你们跑什么!?”

    章鸿抖了抖,站起来。

    章峥也站起来。

    两人几乎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模样,本就是孪生兄弟,这会看起来更是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章峥的手中多了一个碗。

    章勇问:“这是什么?”

    鱼肉早就已经撒掉,仅有的几个还在盆里面的也染上了淤泥,章峥看见几只水蛭朝落下的鱼肉游过去。

    两兄弟都没有说话,章勇轮流看着,他比他们高了两个头,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袭来。

    “到上面去,回去收拾你们。”

    章勇踢了两脚,章鸿和章峥都挣扎着上了田埂。

    章鸿转身就给了章峥一巴掌,说:“叫你不给我吃,叫你不给我吃。”

    章勇眉头一皱,上来给了两个弟弟一人一巴掌:“闹什么,不得清净,别来烦我。”

    章鸿不敢说话,只是肩膀耸动着,明显不服气。

    时间静默了两秒钟,章勇转身下田,边走边说:“你们给我等着。”

    话音未落,却听见扑通一声闷响,只见两兄弟抱成一团滚到了田里,准确来说是章峥压在章鸿身上。

    章峥一反常态,满手淤泥去卡章鸿的脖子却打滑抓不住,章鸿的指甲更长,挣扎着将章峥的脸上抓出了一片血痕。章峥将手中的瓷碗狠狠打在章鸿的头上,一声闷响,一丝鲜红开始在田里蔓延。

    “你们在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了章父章母惊愕的声音,章峥被章勇拉开时恍然看见了他母亲大着肚子,正不顾这田里的污秽冲过来,淤泥弄脏了她的碎花裙子。他父亲过来将他推了个踉跄,他趴在田埂上,看见父亲匆忙间掉落的布包。

    布包里的东西都散落出来,一片狼藉。

    他看见一本被压皱的精装书,是《唐诗三百首》。露出的一角上面沾了一片油渍,弄脏了一句诗。

    混轮与嘈杂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读出了那句诗: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