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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的座位是靠走廊一侧的,等到动车发车以后我才发现左边靠窗的位置并没有人入座。想必是个空座,我如此想着就朝那个位置挪了过去(它对我就是有如此的吸引力),然后习惯性地把脑袋靠在车窗上,整套动作可以说是行云流水,好像士兵拉枪栓那样的熟练。

    动车缓缓的发动,并响起列车员温柔的语音提示,让我不禁联想那样温柔的声音究竟会配上一张怎样的脸,一定不会太差。窗外的风景也不差,云南的大山一年四季总是绿油油的一片,这一点是我最喜欢的。我见过北方一些地方的山,尤其是冬天的山西,那样的山,就是亮剑同款,枯黄枯黄的,显得荒凉,老鸦窝也是一个连着一个,让人心情总是凄凉。还有些地方的山也很不错,同样是绿茵茵的一片,却是小小巧巧的,一个挨着一个,很有特色,但决不能用大山来形容。我歪着头看着大山一片连着一片,好像永远没有个穷尽,这就有些无趣了,即使是生机勃勃的颜色,要是没完没了的也就没了意思。

    我突然感到有些乏力,头又开始起晕来,但又不想瞌睡,毕竟刚醒不久。索性拿出《河童》来读一读,解解乏味。《河童》这书的确很有意思,我之前便想详细地介绍一下,但始终没找到适当的机会,毕竟这几天不是在酗酒就是在胡思乱想。

    那是一个讲述一个日本人误入河童世界的故事,颇有些《桃花源记》或者《格列佛游记》的味道,却更加辛辣些,也更绝望一些。1927的夏天,芥川龙之介一定是在极度的绝望之中写下了这个故事,因为四个月后,他就服毒自杀了,《河童》也成了他的遗世之作。我现在再次翻来此书,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阴郁的氛围,满是人生的不易和绝望。但不同的是,相较与芥川龙之介其它的作品,像是《罗生门》或者《竹林中》,《河童》的无望感是最为突出的。前者还是有些恨意的宣泄,但后者就只剩下了无力感。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主人公在误入河童世界之后遇到了十分奇特的一个场景,既一只母河童正在临产,她丈夫在跟前爬在她的身旁像打电话一样地问肚里还未降世的孩子,“你好好考虑一下愿意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再回答我”,之后肚里的小河童做出了肯定的答复,“我不想生下来。首先光是把我父亲的精神病遗传下来就不得了。再说,我认为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当时,我看到了这里,忍不住的流泪,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悲伤和乏力,从出生开始就带有原罪且无力选择,降生以后还要处处不能自由,要按照别人制定的规则行事,做不好还要被说成无能,殊不知制定规矩是并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也就只有了服从的命运,况且还要负担原罪,一辈子全在被迫奴役和赎罪中苟且偷生,人生岂不是只剩下了凄凉?就像芥川龙之介在遗书中所写的那样,“对于未来,我只抱有一种模糊的不安”。

    我那时候才刚刚成年,因为《河童》,第一次激起了我对人生的一种莫名的悲哀。好像在那之前我一直是个盲人,晕晕乎乎地混吃混喝,丝毫没有在意过人生之于自己的意义。而在看到《河童》之后,我似乎被从浩淼虚空的宇宙中拉回到现实,终于得以看清自己是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但又因为幼稚且无知,所以脆弱得不足以有能力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感到了极深的恐惧和无助,好像人生就此只剩下了灰暗。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冬季午后,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接近了正趴在课桌上午休的高同学,那个时候她已经半个月没有理我,原因是她在我钱包里发现了另一个女生的照片,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一直在考虑要如何跟她道歉,却迟迟没有行动,直到那个冬日的午后,我奋力地写下了千把字的道歉信,惴惴不安地走到她面前,准备将信交给她。她当时正趴在课桌上熟睡,课桌上就摆着那本《河童》。我不忍心把她吵醒,就把道歉信放在她桌角,拿起她桌上的《河童》读着来打发时间,等着她清醒过来。二十分钟后,她醒了过来,桌子上的信已经被我撕毁,《河童》也被我拿走。

    我终究没有对高同学道歉,我们俩的关系也就此破裂。后来我将《河童》还给了她,她却没有接受,说对我来说那本书比她重要,我说是的,然后收下了这本《河童》,接下来的日子里,它始终不离不弃的陪伴着我,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块活肉。

    在那个萧萧瑟瑟的冬日午后,我斜靠在高同学的旁边,手里端着《河童》认真的对着。我那时突然发现,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愚蠢的人,自以为是,且不自知。怀揣着自私,暴力,骄傲等所有坏的品质来到世上,还要以为自己聪明无比,实则只有愚笨。我从前一直认为上天待我颇有不公,没能让我长得英俊无比,也没能使我成个富二代或者官二代之类的角色,我也一直相信,只要凭借我尚且不算愚蠢的脑袋,就一定可以有所作为。而那样的自信实际来源于无知,像是苏格拉底的画圈理论,因为圈子太小,也就无所畏惧了。但那个时候,透过凛冽的寒风,我突然清醒,原来生而为人,我自己才是最大的问题。恶劣的毒瘤原来一直都在自己的身上,跟别人无关。而人类却总要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天生优异,虽然人之初性本善,但也有恶,最大的恶便是不承认恶。

    阳光显得单薄,特别是经过厚重的,阴沉沉的乌云,更是显得苍白无力。我端着《河童》发愣,好像端着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并不好看的嘴脸。于是我把放在高同学桌上的道歉信又拿了回来,并且撕毁扔进了垃圾桶里。我好像没有资格获得对方的原谅,虽然道歉,但伤害既成事实,那她的原谅只会成为我再次伤害她的机会。我不愿做一个自作聪明的人,不愿意已经知道了自己内心的卑劣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那是小人的行为。

    我将道歉信撕碎后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拿走了《河童》。像是《圣经》之于基督教徒那样,它成了我认清自己的一面镜子,虽然是从别人手里拿来的。而从那天开始,我害怕这面镜子突然破碎,摔成了无数锋利的碎片,就等着在我看清自己的时候也划伤自己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