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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朝会风波

    南北三十九年冬十月。

    卯时,梁州,锦城,太和殿。

    太和殿,北国政治的权力中心,每逢大朝会,国家高级官员来此觐见陛下,商议国事。

    太和殿屋脊角安设十只脊兽,内外饰有万条金龙纹线,奢华之至,无以复加。

    北高帝曹元一身金黄龙袍,头戴十二旒珠玉衮冕,高坐龙椅,拱手垂青。

    阶下大臣刚刚结束朝拜,荀晔站在右列文官首位,紫金朝服,腰挂金鱼袋,一撮山羊胡随着微风缓缓飘舞,似乎在暗示他的志得意满。

    过去一直站在他身边与他针锋相对的桂闫峰,如今却称病不朝,自今日起,他荀晔便要协助北国这辆战车轰隆向前,踏平九州。

    随着殿头官的一声唱和,荀晔小碎步出列——是时候表现他真正的技术了。

    “禀陛下,数日前桂大人提议与骆越结盟,借骆越道攻虚谷关,不料昨夜越夷设伏,虎豹骑一曲精锐悉数葬身高河丛林,夜行行动胎死腹中,越夷背信弃义之行径,人神共愤!”

    荀晔振振有词,表情时而愤懑时而哀婉,很有感染力。

    可深谙官场套路的人无不心知肚明,这一场夜行行动,可谓是荀晔压死桂闫峰又一根稻草。

    懂得借力打力,明白“他人失马,我辈之福”,是一个官场老手游刃有余的不二法门。

    左列武官之首,一全身黑甲,腰佩长刀的老将出列,背影雄伟,苍颜白发美须髯,双眼炯炯有神,步伐铿锵有力。

    这便是乱纪第一名将,北国太尉,许常。

    “禀陛下,臣上朝前刚接到北凉军急报,夜行行动中,虎豹骑百夫长竭力奔回漉原,刚交代完行动过程便以身殉国。百夫长称——”

    许常停了下来,荀晔右后方的兵部尚书孙宏义敏锐地察觉到了许常说话的重点,打起精神,将目光投向这位七十一岁的老将。

    “他在率队撤离过程中发现骆越伏兵所持为精钢雁翎刀,标准的南国军制!”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没有南国人介入时,夜行行动失败可以归咎于骆越违背协约;但一旦行动失败的背后出现了南国的黑手,那竭力促成合作的桂闫峰,立场无疑很值得人玩味了。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平日最擅长口诛笔伐的御史却成了哑巴鹦鹉,他们不敢置信自己的长官会是勾结南国坑害北凉军的乱臣贼子。

    许常的声音骤然拔高,洪钟大吕,盖过满堂议论“且——虎豹骑小队在沿桐柏山脉撤退时遭到骑兵围杀!骑兵褐色甲胄,疑似虚谷关守军!”

    这下议论声彻底盖不住了,大有把整个太和殿掀个底朝天的架势,尤其是一些武官愤愤不平,大骂桂闫峰——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他们此刻却觉得士卒的性命被这位从一品御史大夫玩弄在股掌之间。

    毕竟武器可以有别的理由掩盖过去,但越人与南国勾结伏击虎豹骑军士,似乎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

    四周喧喧嚷嚷,孙宏义却仿佛置身事外,他重新眯着眼睛,轻拍手中的笏板,似在回味昨夜在画舫上听的优美小调。

    孙宏义虽是兵部尚书,对于北国的多数武将却是不太待见的。明眼人都知道此刻荀晔对夜行行动的“痛心疾首”不过是他在权力场上对着桂闫峰的又一次亮剑,真要说桂闫峰有什么立场性错误自然谈不上,最多是对军事太过天真。

    而这帮武将,勇猛无脑者多,七窍玲珑者少,哪怕是许常,此刻都更像是荀晔手中的武器。

    曹元压了压手,略带深意地扫了眼台下这个从他起事起就一直追随自己的老伙计。

    荀晔当然没有错过曹元的警告,他只是微微一笑,退回文官行列。

    他这不过顺势而为,阳谋而已,既然桂闫峰棋差一着,就不能怪他这个政敌反戈一击。

    对敌人的仁慈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伤害。

    荀晔点到为止,没有继续推波助澜,现在的结果已经达到了他的预期。

    太和殿随着曹元的压手又重归肃静,满朝文武深知:陛下这是要裁决了。

    “御史大夫桂闫峰,决策有误,致北凉英魂血洒高河丛林,现贬为正八品右拾遗,罚俸六月,就宅自省;令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司协同,审查桂闫峰,若其勾连外族、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则再判罪处刑,以定军心。

    鉴于骆越与南国沆瀣一气,鼠目寸光,则越族不可留也。依丞相之计,发兵豫州,诛灭越族,再以豫州为跳板,拔虚谷关,直捣苏杭,征伐南国,平定九州,成千秋伟业!”

    满朝文武不约而同,应声下跪,好似早就排练过千遍万遍的优秀演员:“陛下圣明英武,威武盖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元享受着此刻的恭贺,他坐在这张龙椅往外看,目光穿过太和殿上的七彩琉璃瓦,投向天边,天的那一边,是海洋,是江南,是九州,是整个东土。

    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东海的樵石上,酾酒临海,横槊赋诗,高歌他们曹氏先祖魏武帝的诗篇。而身后,是九州子民的臣服;刀下,是众反抗者的污血。

    …………

    朝会结束,荀晔与孙宏义一前一后刚走出承天门,便被一个等候多时的小黄门给拦住,“荀相、孙尚书,陛下在九峰山山脚候着二位呢。”

    荀晔朝孙宏义望了一眼,孙宏义不理会他,向小黄门颔了颔首:“劳烦公公带路。”

    荀晔走在孙宏义后面,自嘲一笑,对于这位性情奇怪的兵部尚书,他早已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只要不碍他的路,一切都好说。

    同样的场景还发生在皇宫的不同地方,权力的漩涡又重新集中在了九峰山。

    ……

    ……

    锦城位处梁州盆地,江畔有山,山上建城,是为锦城。

    锦城皇宫东南角倚靠九峰山,皇宫选址时曹元就对这座山情有独钟,大手一挥,舞榭歌台、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长桥复道,拔地而起,百二十里。

    九峰山,九峰屹立,乃彭州诸山之冠,神圣奥妙之区,道佛共享之地。重峦叠嶂,怪石林立,云雾蒸腾,林海苍茫,九峰山一览之。

    而曹元把几位重要朝臣召集到九峰山,正带着他们去爬山,爬的是九峰山主峰——太子城山。

    山行半腰,已换回了素常玄服的曹元,用黑青云字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大喘粗气。旁边随行的苏温炳立即递过手帕方便皇帝擦汗,见曹元口渴又送上水壶。

    曹元仍记得四十年前,皇宫刚刚建成时,他挑了一个日子,兴冲冲地带着臣子嫔妃来爬九峰山来看日出。

    那时他刚刚平定北方各诸侯,结束乱纪,建立北国,与南国隔江对峙;那时他与那些和自己打天下的臣子们称兄道弟,在太和殿里纵论天下,彻夜不眠;那时他与皇后伉俪情深,生活和美甜蜜,与孩子们相处得其乐融融。

    曹元回首看了眼如今跟着自己一起爬山的一群人,皇后长眠陵墓,孩子们分封在外,那些跟着自己的臣子如今只剩荀晔和许常了。

    曹元把目光投向山顶,拒绝了身边宦官的搀扶,放缓脚步继续向上爬。

    人年纪大了就爱多愁善感,锦城还是那个锦城,九峰山还是那个九峰山,只不过身边的人来了又留,留了又走,走了便不再回来。

    但生生不息,曹元知道他依然在路上,未来还有更多的山等着他爬,更多的路等着他走,更多的天下等着他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