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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生意气

    南北三十九年,冬十月,梁州锦城,太和殿。

    曹元一身明黄色龙袍,头顶十二旒玉珠帘大裘冕,端坐在熟悉的龙椅上,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兖州名士。

    北国的外交事务少得可怜:与南国一直是敌对关系,两国基本没有往来;而豫州的越族向来被视作蛮夷,北国并不待见;与兖州的来往较多,但需要曹元出场的却寥寥无几。

    曹元十分重视今天的客人,大裘冕一般是皇帝在祭天时的佩饰,大朝会时偶尔也会破例使用。

    而曹元知道这位客人来拜见他后,就下令丰常从内务府里取出来。

    不仅如此,曹元还安排了外交礼仪中最隆重的九宾之礼,由九位礼官上下相传,高声呼唤,气势威严。

    整个大殿里只有曹元一个人,没有宫女也没有侍卫,就连最亲近的殿前都指挥使苏温炳也被他安排在殿门外。

    太和殿里空落落的,落针可闻,只有殿外的传唤声由远及近,渐渐向太和殿逼来。

    “传兖州,国子监祭酒,陆章觐见——”。

    随着礼官的第九声传唤声结束,陆章走进了太和殿。

    他穿着墨家子弟最钟情的布衣裘褐,黑布裹头,跂蹻为服,腰间悬挂一把漆黑如墨,无刃无锋,平平若齿的剑。

    这把剑,世人不会陌生,它是墨家钜子的信物,名为湛卢,又称墨眉,相传是上古春秋时期的欧冶子所铸,欧冶子是越国人。

    此剑一出,墨家弟子,悉听尊便;此剑有灵,宽厚慈祥,仁者无敌;此剑似眼,君仁剑在,君昏剑弃。

    当曹元看到这把剑,就知道陆章所为谁来,来此为何。

    陆章一行来兜兜转转,他不仅派遣墨家弟子在兖州本地传扬《讨曹贼书》,还令麾下弟子去南国游说一些诸侯王出面阻止北国出兵。他自己也是过冀州、雍州再到梁州,奔波之余拜访了三州的州牧,留下弟子在当地演讲,然后一路马不停蹄,在北国开战前到达了锦城。

    虽然一路上车马劳顿,疲惫不堪,可花甲之年的陆章依旧精神矍铄,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火光。

    陆章向曹元行拜礼,曹元起身,向陆章抱拳还礼。

    曹元不习惯文人那一套纷繁礼节,他是行伍出身,在军中见面都是行一个抱拳礼。但后来他懂得了文人的重要性,文治武功这个流传了不知多久的成语,是有道理的。

    “兖州,墨家,陆章,见过北国皇帝。”

    “北国,皇族,曹元,见过墨家巨子。”

    ……

    荀晔是在两个时辰之后被苏温炳传到太和殿的,曹元让他先去礼部的藏经阁,调阅了一筒竹简。

    大殿内已经被北卫军羽林卫的士兵清扫干净了。

    北卫军隶属兵部所属卫部,下辖五卫军十七卫,主要负责锦城及周边地区的安防,拱卫京师,守护皇宫。

    羽林卫就是十七卫之一,主管皇宫宫殿及宫廷机构的守卫。

    荀晔走进太和殿,尽管大殿一尘不染,似乎和平常别无二致,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仍挥之不去。

    苏温炳被留在了太和殿外,来的时候苏温炳就告诉了荀晔——陆章自刎了,用那把无锋湛卢,血喷溅了一地。

    曹元坐在龙椅上,依旧出神地望着陆章刚刚站立的地方,看起来有些感慨,有些怅然。

    荀晔放缓脚步靠近这位似乎又老了几分的皇帝,将竹简轻放在曹元面前,而曹元面无表情,也未对荀晔的近身感到不满。

    “老荀。朕以前戎马征伐时,挺看不上你们这帮文人的,磨磨唧唧,叽叽歪歪。可今天……朕好像有点懂了,什么叫书生意气,什么叫文人风骨。”

    荀晔不知道陆章和曹元聊了什么,但估计陆章的话、陆章的决绝,有些影响到了这位铁血手腕的皇帝。

    荀晔把手按在了曹元的肩膀上,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四十多年前经常做,四十多年没做过了。

    “陛下,不必自责。料想臣年少时,也曾仗剑走天涯,匹马赴梁州;也曾腹有乾坤,心怀大义;也曾游历兖州,舌战群儒;也曾追随孔孟,效法老庄。可是……臣那个时代,臣与陛下那个时代,是乱纪,是乱世,战争与离散、烽火和悲怆,终究击碎了心中的大义,撕毁了书生的意气。”

    荀晔轻轻搂住曹元,一如四十多年前一样,“而现在这个时代依旧是武力的时代,依旧是利益的时代。我们的目标是九州同天,我们的理想是北国一统。我们为此牺牲了多少伙伴,付出了多少心血,唯有继续,唯有功成,方可告慰英灵,擦亮他们的心愿;方可开创盛世,成就志士的大义。”

    曹元怔了怔,拍了拍自己老伙计的手,“……朕没事。”

    荀晔看了看曹元的神情,确认没事后又放缓脚步离去,他想陆章并没有说服这位北国帝王,只是曹元需要一些时间平复心情。

    荀晔走了,曹元慢吞吞地打开面前这一封陈旧的竹简,毛糙的牛皮绳表明竹简被很多人查阅过,在如今这个纸张已经盛行了许久的时代,在这片不知饱受了多少战火摧残的土地,文字能用竹简流传,可见其价值。

    竹简打开,题眉处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甲骨文字“殷”,这本书从过去到现在,一直被许多文人墨客所好奇,所怀疑,所坚信,所着迷。

    因为它既是一本史书,又是一本预言书,史学家称其为《殷书》。据说此书是上古商王盘庚所著,将历史按纪划分为各段,每一段都是一个时代。

    这份书预测从未有过偏差,但一直有人质疑,是因为东土经过了几百年的战火争斗,许多有据可依的史书典籍都已离散,这本《殷书》,也不例外。

    南北四年,北凉军在豫州挖掘出了一尊三足青铜鼎,鼎上篆刻的铭文就是《殷书》中错纪、乱纪、南北纪三纪的内容。铭文再与过去留存下来的《殷书》进行汇编,就成了曹元现在看到的竹简。

    《殷书》释文很少,很明显可以看出有大量遗失。如今很多史书的内容无法对应《殷书》上的记载,而《殷书》上有的章节,可以与之相互补充的史料却又寥寥无几。

    所以有史学家说,如今的东土人,是历史迷离的一代。

    曹元目光由上至下缓缓扫过:

    殷纪——殷鉴不远,夏后之世,盛乐归墟。

    ……

    汉纪——煌煌四百年,光武更迭,山河万野。

    ……

    唐纪——东土大唐,万国来邦。

    ……

    错纪——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错则乱。

    乱纪——杀伐百余年,化作尘与土。

    南北纪——南征北伐,战耶?和耶?

    ……

    《殷书》上的文字没有多少,曹元迅速浏览一遍,闭上眼想起两个时辰前,陆章的话。

    “春秋古越,国姓为姝,姝姓变写,即为曹姓。今北曹伐豫越,岂非数千年前一家,数千年后残杀?望北国皇帝收回成命,切莫行手足相残之举,乱道践义,为天下人不耻。”

    “南北二十年,北国南征,强渡绛河,发兵数十万;南国迎战,荆州布阵,厮杀近二载。什刹湖一战,北寒水师全军覆没,流血漂橹;随州一役,十万南军身首异地,尸横遍野。陛下,这些战争苦难,历经二十年如在眼前,望陛下停下征伐,给北国军民,给九州百姓,留一条活路吧!”

    ……

    “曹元!你为一己之狼子野心,不顾天下兴亡,不论和平永固,必遗臭万年,为后世人所唾骂!古有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仓鹰击殿。古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我陆章,不敢称士,然我陆章乃墨家钜子,手握湛卢剑,胸藏非攻志。陆章一怒,残躯一具,血溅三尺,九州恸哭,以天下人之心,挡你天子之怒!”

    ……

    曹元缓缓睁开眼,眼神重回锐利,他轻吐口气,心中默想“陆章,纵使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朕也要拿下这九州,这东土!”

    曹元起身走出太和殿,苏温炳立马跟上,等着皇帝的训示。

    “温炳,发军鸽询问秦山军动向。告诉曹管,朕要他率军疾行,策马加鞭,十一月朔日之前必须到达指定作战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