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铁马旧貂裘 » 第十六章 宁静的夜

第十六章 宁静的夜

    南北三十九年,冬十一月,立冬,骆越北凉军临时驻地。

    中军大帐里,烛火灰暗,许渝托着下巴围着沙盘走来走去,似在沉思,似在考量,烛焰把许渝的影子拉得修长。

    帐内一角,许常举着一把白天在骆越人身上缴获的雁翎刀,砸吧砸吧嘴,“真是南国制的雁翎刀,你爹我看那帮越狗举着这刀就颇有一种违和感。”边说便把雁翎刀翻了个面,“还是咱北国的唐刀得劲。”

    许渝嗯了一声,许常瘪了瘪嘴,继续自言自语,“等咱打完了回家,一定让你娘好好管教下你,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是一个闷葫芦!这怎么在官场上混,辛辛苦苦在战场上拼命还赶不上那帮文人说几句漂亮话。”

    许渝受不了自己父亲为吸引儿子注意的幼稚举动,“爹,咱能不阴阳吗?有空抱怨还不如过来看看地图,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切。这地图又不详具,能看出来啥?”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许常把雁翎刀随地一扔,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许渝身边,学着许渝托着下巴研究沙盘。

    “你小子是不是在想分兵?”

    许渝摇了摇头,沉默片刻,“现在还不能分兵。虽然我们白天在漉原几乎灭掉了骆越四个部族,占据了骆越不少地盘,甚至者旨亚卓重伤生死未卜,但者旨亚辉和大祭司还在,骆越内部并没有崩盘。而且,”许渝指了指沙盘上的两个地方。

    许常和许渝上阵父子兵也有二十几年了,一点就通,“绛河和桐柏山脉?对了,地形才是我们的最大敌人。桐柏和樑渚都在桐柏山脉另一侧,所以必须爬过桐柏山脉,这个季节爬过桐柏山脉又十分困难。”

    桐柏山脉横亘绵延豫州西南部,一直延伸到南国虚谷关,冬季的桐柏山脉地湿路滑,陡峭无比。

    可许渝却摇了摇头,“地形确实是一大难题。我们是在越族的主场,骆越人想打游击和伏击轻而易举。但我最担心的还是南国人。”

    许常琢磨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南国人?”

    似乎察觉了什么,许常猛地把脸凑到沙盘上下扫描,又确定了一下虚谷关的位置,再猛地扭头看向许渝。

    许渝点了点头,给了许常一个肯定的眼神,“对。南国人不是傻子,他们肯定知道我们此行不是只打一个豫州,而是要用豫州做一个跳板在陆地上全面进攻南国四州。”

    南北二十年,北国经过多年养精蓄锐、休养生息后第一次南征,想要从什刹湖跨过绛河登陆荆州,结果北国水战大败,北寒水师被全歼。时隔二十年北国卷土重来,更换思路主打陆路进攻。

    角落里的雁翎刀提醒了许常,许常抢过儿子的话头,“所以南国是想把豫州变成南北战争的主战场啊,越族可以说是南国的白手套了,南国的武器、军队加上越族的配合、豫州的地貌,这就是一场苦战了啊!虚谷关在桐柏山脉尽头,完全可以出兵攻击桐柏山脉阴阳两面。”

    许渝又摇了摇头,“所以这时候不能分兵,不然很容易被南国逐个击破,甚至不能轻易跨过桐柏山脉。最怕北凉军一跨过桐柏山脉,虚谷关便派兵跟在北凉军后面追击我们。”

    许渝又想到了什么,捏了捏眉头坐了下来。许常想起了什么,逼问道,“你白天进豫州后吩咐白羽营,是不是派斥候去了绛河?”

    许渝点了点头,“对,虽然今年很冷,才立冬,豫州就积雪好几寸。但是……绛河豫州流段河面没有结冰,荆州那里更不能可能,我要是南明王,绝对会吩咐荆州的水师都督派军舰沿绛河北上,阻击北凉军和秦山军跨过绛河。”

    绛河是贯穿兖州、豫州和荆州的一条九州最长河流,上游最远至冻原的阿拉善,下游直接通到了渤海;而水战,一直是南国在南北战争中引以为傲的利器。

    许常深吸了口气,意识到了形势已经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变得严峻起来,“如果南国真这么操作的话,这一仗就不好打了啊。”

    许渝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破局之策,“明天先把绛河以西的地盘全部扫荡一遍吧,不要留给骆越人伏击的空子。让秦山军加快速度,我估计我们要准备和南国隔着绛河划河对峙了。”

    ……

    另一边,东瓯秦山军临时驻地。

    白天的战斗因为东瓯的伏击草草收场,听说坐镇中军的曹管大发雷霆,把甲申营和津门营的中郎将狠狠训了一顿,要求津门营一定要和扫荡的辅兵保持安全距离,还让高云山带着甲申营回撤,不要冒进。

    一场血淋漓的教训似乎教给了辅兵战场上的许多道理,后面遇见小规模的袭击,负责打扫战场的辅兵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抢救伤员,而是给自己遇到的每一个躺在地上的东瓯人来上一刀。

    伐木开道的辅兵们也更加勤快起来,他们深深体会到:你永远不知道你忘砍的一颗树上站了多少伪装逼真的东瓯弓箭手。

    对越战争开始的第一天,会宁的辅兵二营四部四曲便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人。大家围坐在一个篝火堆旁,没有交流,没有酣睡,所有人都对白天刚刚经历的鬼门关心有余悸。

    路青山左臂上绑着白色的纱布,仔细擦拭手里的一张短弓,他深知在战场上一支箭便是一个活命的机会。

    意识到辅兵的装备太过差劲,参谋给辅兵每一曲发了五副短弓,还给补充了武器。

    路青山旁边坐着的就是虞庆,他嘴里叼着一只自制的炭笔,把登记有所有会宁辅兵的木碟翻了个遍。

    “老八没撑住,失血过多,还没送到合阳,人就凉透了。”

    “顺子箭伤还好,那东瓯人的弯刀上有血槽和背齿,给小顺的背豁了一个大口子。送小顺的辅兵兄弟说小顺情况不妙,还吊着口气,现在在合阳,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儿晚上了。”

    虞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自饮自酌,那是前两天顺子孝敬他的河州酒。

    路青山觉得虞庆是在跟他说话,可又像虞庆是在自言自语。整个二营四部四曲,整个辅兵营地,整个天空,整个夜晚,都是那么寂寥,那么空旷,那么宁静,只有虞庆的喃喃细语,回荡在漆黑的夜晚中,如同幽灵游走。

    虞庆把木碟往篝火堆凑了凑,眯着眼拿炭笔开始勾画起来,“来了七十四个,第一天死了十九个,重伤五个……呵,我这怎么面对会宁的父老乡亲哦。”

    路青山把目光投向夜空,冬天的夜空依旧那么晴朗,似乎与昨晚的夜空别无二致,一样繁星璀璨,一样星光熠熠。

    可看夜空的人,看夜空的人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我们四部还算好的,李千夫长喊跑喊得早,八百来号人,能坐在这儿的还有六百多个。你知道三部吗?三部是银川、吴忠、中卫、武威那四个郡凑起来的,有不少回人。今年那一片都闹了雪灾,收成不好,来当辅兵的都指望着捞几两银子回去过年。结果三部冲在我们四部前面,八百号人就剩了二百多个,千夫长死了,百夫长也死了几个。第一天就送在这里了,一条命换了十两抚恤银。今年过年的钱有了,明年呢?”

    说着说着虞庆的眼角似乎闪烁起了泪花,不知他是在可怜三部的同袍,还是唇亡齿寒。

    路青山有点不解,又有些感慨,他见识过更惨烈的战场,也养就了更麻木更淡然的心态。

    路青山望着远方,不远处似乎传来了回人的歌声,如泣如诉,余音袅袅,好像在召唤着逝去的同乡,要把他们的灵魂牵引回故乡。

    他听着回人的歌声,想着老八的插科打诨,想着顺子的上蹿下跳,想着一些才见了没见面就很难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