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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一面旗

    南北三十九年冬十一月,豫州,底柱城前三里处。

    天似乎更阴了,乌云稠密得似乎下一秒就会降下瓢泼大雨。

    路青山又抬头望了望天色,他不喜欢下雨。如果天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的心情,那下雨天无疑会把悲哀、彷徨这些负面情绪无限放大。

    虞庆领先路青山一个身位,眉头紧锁,似乎下雨天也会影响到他的心情一样。

    既然决定了抢先开战,高云山自然要把甲申营的位置往前提。但令虞庆不解的是,为什么要仓促间下令辅兵制造云梯和壕桥,他们可是来合阳前亲眼看见了冀州军的运输车队,按道理这些攻城器械冀州方面早就提供给秦山军了,费不着秦山军的辅兵来制造。

    更让他心慌的是辅兵这一战的任务是运输攻城器械,就是开战时把攻城器械送到秦山军的攻城部队手里就可以了。但高云山在辅兵把攻城器械送到阵前来,似乎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了。

    甲申营整装待发,阵前是刚刚搬运完器械懒懒散散休息的辅兵一营和二营三部。辅兵中虞庆眼神不善地望着甲申营阵前那个前呼后拥的高上将,他有一个很危险的想法。

    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虞庆默默思量着。

    高云山面带笑意地看着面前不远的辅兵们,意识到将近有四千人,他的笑意更浓了,似乎给了手下士兵一种礼贤下士的感觉。

    谢将军看见高云山的笑心里微微一叹,不忍心看着同在面前那些淳朴的辅兵。他阻止不了高云山,毕竟他早就上了高云山的贼船,只能祝辅兵们好运。

    高云山纵马缓步上前,对着辅兵,“辅兵兄弟们,前面就是东瓯的城池——底柱城!东瓯人蛇蝎心肠,偷袭我们,骚扰我们,想想二营四部的兄弟,有多少都死在了东瓯人的手里!”

    高云山的话语极富感染力,话音落地辅兵们都不约而同地群情激昂。

    只有虞庆,深深地望了一眼高云山,暗地里唾骂了一句“卑鄙”,却也别无他法。

    他知道他十有八九猜对了。

    高云山接着说道,“吾乃秦山军上将高云山,北平高家之后,现给诸位一个报仇雪耻、斩贼杀敌的机会!前方就是底柱城,甲申营为各位辅兵兄弟提供足够的羽箭掩护,各位只管架着壕桥云梯往前冲,我私人掏腰包,今日在座各位战后皆赏白银十两,斩杀一个东瓯人赏白银一两,先登城墙者赏白银一百两,打开城门者赏白银五百两!我以高家之名保证!”

    话语前半段,有脑子清醒的辅兵板着脸还不大愿意,可一听到有赏银,顿时积极性大增,即使还不愿意,再一看到高云山身后严阵以待的军法队,就是不愿意也没办法了。

    虞庆心里五味杂陈,他们这些辅兵实质上是被高云山当敢死队用了。高云山先用话语鼓舞士气,再摆出自己的显赫身份,棍棒加大枣“逼”辅兵往前冲。

    不得不说他的赏银承诺打动了不少人。这年头谁会来当辅兵呢?是那些豪门大院的贵族公子?还是腹有诗书的举人贡士?都不是,这个时代,只有穷苦人会来当辅兵,在冰天雪地的时节离开家乡,跋山涉水来到豫州这蛮荒之地,只为那一点微末的军饷。

    没有人会怀疑高云山话语的真实性,因为他是秦山军上将、北平高家之后。

    路青山也听明白他们好像要上战场了,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勇敢面对,试着把战争这种折磨当成享受。

    路青山听到了身旁的雷二磊喃喃自语,“一百两啊,登上城墙就有一百两。二十两添嫁妆,二十两翻修一下家里的房子,剩下六十两在白银凑一凑也可以当个小铺子了。家里的地留给大儿子和儿媳,小儿子成婚后,拿郡里的铺子做点小生意。”

    说着说着雷二磊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一百两银子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了。

    可接着雷二磊又不由自主地眼眶润湿,如果他想拿这一百两银子,那他大概率是无法回会宁见到小儿子成婚了。

    雷二磊忍住眼泪,死死拉住路青山,“路兄弟,我要拿那一百两银子。”

    路青山不知道雷二磊为什么对一百两银子如此执着,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试着用微笑安抚激动的雷二磊,“雷爷放心,我帮你。谁叫咱刚还吃了你的八月炸呢。”

    一旁的袁士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又开始阴阳怪气,“哟!就你这会宁那旮旯地方的庄稼汉子,也敢肖想那一百两银子?先登上城墙的一定是我们兰州的。”

    说完不管雷二磊红着眼睛瞪着他,袁士朋高呼一声,“禀报将军!卑职愿帅一营二部作甲申营先锋,登上城墙,插秦山军大旗!”

    高云山见有人冒出来,拍手称快,他正愁没有人愿意出头呢,“好!你是何人?竟如此英勇?”

    袁士朋听高云山问他名字笑歪了嘴,“卑职一营二部千夫长袁士朋,兰州人。”

    袁士朋这么高调可不是只要那一百两银子,他还要博出位,博赏识,要得到高云山的关注继而扶摇直上九万里

    高云山面色一肃,“好!袁士朋,如果你率队登上城头,我不仅要赏你白银,还要奖你勇气,收你到我的麾下大放异彩。话不多说,一营二部领旗!”

    袁士朋得到高云山的肯定心中大喜,吆喝着一营二部的辅兵拿上壕桥和云梯,登城!

    一营二部急冲冲地冲上去了,有人见状不甘落后想跟上去,却都被自家的千夫长压了一手。

    即使是当炮灰,那也要当机智的炮灰,既然袁士朋这么想表现,那就把机会让给他吧。

    辅兵大队一营二部一马当先,推着壕桥在前开道,辅兵另外三部紧随其后,甲申营不紧不慢地跟上。

    一个时辰,四个部的辅兵合力也只不过做出了四座壕桥和六架云梯,袁士朋一个部就把四座壕桥和三架云梯拿走。说是壕桥,不过一长板;说是云梯,不过一长梯——在这种紧急关头下,辅兵是根本没办法给云梯和壕桥造出增加机动性的车身的,只能人力扛运。

    东瓯人很明显没有什么守城经验,挖出来的壕沟居然距离底柱城有七八百步远,完全超出了城墙两侧角楼弓箭手的射击距离。

    见辅兵一营二部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步向他们走来后,底柱的弓箭手仓皇射击,却徒劳地发现根本射不到壕沟的位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营二部施施然用壕桥度过了他们日夜不停修筑的壕沟。

    顺利度过壕沟后袁士朋没有急吼吼地催促辅兵冲前,而是暂且停了下来。

    事实证明他还是有想法的,袁士朋把十个曲分成三部份,两侧各三曲架一架云梯,中间考虑到是两侧角楼弓箭手的主要目标,安排了四个曲。

    高云山很“慷慨”地分给了辅兵大量的铜制旁牌,以便辅兵可以抵挡三面袭击的箭矢。

    高云山也不是纯粹地把辅兵们当炮灰,他更多是希望辅兵可以登上城楼甚至打开城门,这样甲申营的突进就会少很多阻力,毕竟他还要依仗这只甲申营在后续战斗中为他建功立业。

    以较小伤亡拿下东欧第一城,战绩上无疑也更加亮眼。

    所以当袁士朋三路进攻底柱城时,高云山毫不吝惜地吩咐甲申营所有弓箭手齐射,为一营二部提供火力掩护。

    从进入东瓯弓箭手射程范围到底柱城墙这不过六七百步的距离,比袁士朋想象中的要难走许多。虽然甲申营在后方的箭雨压住了城墙上的弓箭手,但两侧角楼里的弓箭手他们却是无可奈何。

    这个时代远程武器的王者依然是弓箭。性能更好、要求更低的弓弩因为高昂的造价注定了难以大规模普及;霹雳车这种势大力沉的装备只有在大规模攻城战或者团战中才有一席之地;至于火器,这一宋朝兴盛的武器竟然因为连绵不断的战争而在当今时代失落了,如今的火药技术也就放放烟花。

    但弓箭的局限性毋庸置疑,当面对这种甲申营处低地势,东瓯人处高地势的时候,弓箭手只能选择仰角抛射。事实是在提供火力掩护时,无论箭冲还是普通的弓箭,为了追求更大的射程,都是选择仰角抛射。

    但这一套面对底柱城的角楼时收效甚微。底柱城左右两侧的角楼明显是用心设计的,说是空中碉堡也不为过。借助城墙延伸和山林优势,角楼上下用黄土实现封闭,后有入口连接城墙,正前方用黄土实现了半包圆,只有一条半人高的缝隙留给弓箭手瞄准和射击。

    但就是一条缝隙坦度却极大,基本可以覆盖从底柱城墙到壕沟,两侧角楼交叉射击,实现底柱城前箭矢的无差别覆盖。

    在这般严丝合缝的设计下,一般的箭矢到达射程极限后很难对角楼实现伤害,角楼内的弓箭手可以说是肆意射击。但其实这种角楼也并非无解,毕竟所用材质摆在那里,如果调用强有力的大型弓弩如双弓床子弩、三弓床弩,亦或是霹雳车,几轮下来这个角楼便会土崩瓦解。

    但高云山手里没有这种强力攻城器械,这种器具也不是辅兵可以轻易造出来的。因而十分无奈,只有弓箭上场聊济于事了。

    袁士朋手下三条云梯阵型保持良好。云梯两侧配备了充足的扛梯人员,致使云梯前进速度很快,大量辅兵分布在两侧用盾牌构筑防线,却能跟上扛梯辅兵的节奏,因而即使不断有减员,却没有出现大规模死伤,并以极快速度推进了近二百步。

    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袁士朋走在中路,背着秦山军的大旗,扛着肩上的云梯。

    这云梯不是像往常用竹子制作的,而是就地用木头所制,梯身较长,而袁士朋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即使有几十人扛,袁士朋依然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袁士朋咬着牙,阴沉的天空下他的脸上布满了虚汗,一边咬紧牙关跟上云梯向前的节奏,一边看着五百步外的底柱城墙。

    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他就能到达底柱城了,再坚持一下,他就能踏云梯、登城墙,插上秦山军的第一面旗。

    插上第一面旗,他就会得到一百两赏银,得到高云山的青睐,然后一飞冲天,就像他当年绝境逢生,从会宁那个小地方飞到兰州郡一样。

    这一回他依然可以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从兰州郡自己的小舅子手下,飞到更广阔的舞台。

    届时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虞庆、会宁县令、小舅子……

    这是袁士朋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内心独白。

    当他在努力思索还有谁在他卑贱时,在他还是个小人物时奇他、气他、欺他、骑他的时候,步伐几乎同步的左中右三条云梯队伍如出一辙地听到“噗呲”一声,接着队伍前端掉入深坑之中。

    东瓯擅长偷袭、埋伏的特性并未引起一营二部辅兵的警觉,或者说在他们努力抵挡四面八方的箭雨和云梯的压力的时候,辅兵压根儿无法判断脚下踩的是土地,还是深坑。

    辅兵一营二部的前进步伐被一个用草皮压盖的深坑硬生生地打断,终止在五百步左右的距离。

    肩扛云梯攻城是一种很原始、很古老、很困难的攻城方式,在如今这个工科迅猛发展的时代,这种攻城方式早已经被废弃。肩扛云梯十分注重对扛梯人员的保护,同时也很强调节奏,如果一旦阵型被打乱、节奏被断掉,那这一次攻城可以以失败告终了,攻城的队伍也会无情遭到敌人的猛烈打击。

    三只云梯队伍在前部陷入深坑后,两侧的交楼联合正中的城墙对准前部的缺口一顿输出,阵型中心开花、四面溃散。

    当前部被断,扛梯人员便如同案上鱼肉,毫无反击和自保能力;侧面扛盾守护的辅兵也是一样,举着盾牌面相向一侧时,也意味着你身体的其他三侧交给了你的战友。

    云梯队伍土崩瓦解,有盾牌的辅兵扛着盾牌四处逃逸,很快就被一箭穿身;而没有盾牌的辅兵更是早已成为箭下冤魂。

    一营二部将近一千人的生命就在草皮塌陷的短短几瞬间交付阎王,惨烈得令观战的三部辅兵难以置信,胆子小一点的甚至面色惨白起来。

    自己从兰州郡带出来的部下的惨状袁士朋已经无法目睹了,他为了身先士卒走在了云梯队伍的前端,也就是掉进深坑的一批人。

    这个陷阱很明显又是东瓯人的代表之作,前面的壕沟此时看来更像是为这个宽三尺,深二尺的巨坑埋下伏笔。

    二尺深度自然不会摔死人,但这一回东瓯人没有再掉链子,在坑里为辅兵准备好了又尖又长的木锥。

    被一根尖锐的木锥刺穿肺腑的袁士朋呆呆地望着阴沉的天空,瞳孔发白,眼睛因为死亡而微微扩大。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如雨丝的雨水似乎顺应缓慢的鼓点前奏,一滴滴地落在袁士朋渐渐失去体温的面庞。

    高云山下令甲申营停止放箭,看着离自己不过三四百步的一营二部全军覆没,脸上的微笑已难以维系,磨了磨后牙根,恶狠狠地看着“隔岸观火”的三个千夫长,“一营一部、一营三部、二营三部,全部跟我上!”

    李光先和其余两部的千夫长对了对眼神,带着二营三部步履缓慢地朝壕沟走去。

    高云山扭头看着谢将军,眼睛因充血发红,“谢将军,准备带甲申营出击,一旦辅兵登上城墙撕开口子,迅速跟进!”

    谢将军此时再看微笑崩坏的高云山,觉得他好像一个梭哈的赌徒。

    确实,高云山有点慌了,不仅是因为底柱城里东瓯人的坚守,还有一营二部的全灭。如果他不能在秦山军大部队赶来之前攻破底柱城的城门,还因为自己的冒进造成辅兵部队大量伤亡,那他一个贪功冒进、轻敌的罪名怕是逃不了了。

    他平时自恃家世并不把曹管放在眼里,还不时给奉军中郎将林孝穆穿小鞋,这一波如果玩脱了的话,高云山不信这两人不会落井下石。

    但凡事没有如果,事在人为,高云山望着过壕桥的辅兵,深吸几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

    至少袁士朋试出来一个东瓯的陷阱,还是有价值的,高云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