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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鸡鸣狗盗,不拘小节

    车厢中的妇孺痛哭一场发泄了悲愤之后,着实疲惫不堪,连夜的惊恐逃命让他们无片刻喘息之机,现在身心稍微安定了些,相拥在一起陷入了沉眠中。

    妇人苍白的脸颊轻贴着孩童的额头,眼睑微垂,交替着发出轻微的鼾声。车前帘被掀开一个角,月的幽光洒在他们的脸上,显得恬静,安详。

    莽汉放下帘幕,轻声长叹了一口气,将双腿盘在车辕上,把策马吆喝的声音也敛低了很多。

    马车途经一段河滩路,车轮压在大小参差的鹅卵石上,引发了剧烈的颠簸。沉睡的妇人从梦中惊醒,随即从小腹处传来一阵剧痛,忍受不住发出了呻吟声。

    酣睡中的孩儿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慌忙把躺卧蜷缩的妇人扶起,柔声问道:“姨娘,你怎么了?”

    妇人艰难地抬起头,脸颊和琼鼻上泛起细密的汗珠,揉着小腹颦起眉头轻呓说:“车厢板太硬太凉,路途又颠簸,你弟弟可能是受不了,他在肚子里踢我。”

    孩童焦急地皱起眉头,口中喃喃说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爬过去掀起帘幕,尽量用最客气的语调说:“你赶车的时候能不能慢些稳些,我姨娘的肚子受不了。”

    没想到这莽汉竟毫不留情地批驳:“肚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傻鸟两个!”

    孩童按耐着怒意扔下帘幕,退回到车厢里,灵机一动遂平躺在厢底,拍拍小肚皮说道:“姨娘,你坐在我的肚子上。”

    姨娘慌忙摆手:“这怎么可以,姨娘身子沉,你经受不住的。”

    “来嘛。”

    “我可以的。”

    “不可以。”

    “可以,真的。”

    妇人经不住孩儿的劝说,扶着小腹手撑着厢底坐起来,慢慢里挪坐在孩童的大腿根处。但她也不敢踏实地坐着,只微微欠起身子,将双手伸展撑住两厢帮。

    孩童将脸扭向另一侧,面热耳燥。

    他们如此将就了五六分钟,车厢外传来一串长长‘吁’声,车子停在了半道上。

    孩童和妇人诧异不解,他忙从妇人的身下挪出,爬过去掀开帘幕想问问怎么回事,却见莽汉扭过身来粗声喝道:“在里面等着!”

    他只好讷讷地退回去,退到姨娘的身边相互依偎着,忐忑地等待着晦暗未明的命运。

    这样枯等了三五分钟,远处传来人吵狗吠声,孩童好奇地探坐起身,掀开窗帘去偷看外面。却看到对面不远处有座宅院,瓦脊乌黑,白墙斑驳,墙外粗槐参差茂密。深院洞门内灯烛掩映,有喝骂喧闹声从中传出。

    忽然有黑影从院墙后跃起,脚踮在院墙上面纵身一跃,双脚在槐树旁枝的伞盖上面一点,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抓贼啊!别让他给跑了!”

    那黑影腋下夹着一大卷东西,一步三两丈向这边奔跳而来,从宅院门中冲出一群人和一条黑狗,牵绳松脱后四蹄并纵蹬踏着地面,朝黑影狂吠着冲过来。

    孩童看清黑影就是那莽汉,这家伙跑过来之后反而放慢了脚步,从容地扭转身体面向黑狗。

    黑狗追至近前却不敢扑上来,只是仰头拖着尾巴狂吠不止,莽汉嘿嘿笑了一声,摇晃了两下脑袋,对着黑狗张开了大嘴:“哇呜!”

    黑狗嗷地尖叫一声,夹着尾巴转身逃窜,四腿趔趄着歪歪扭扭地跑回了人群中。

    院墙外的家丁护院只是挥舞着哨棒锄头叫嚷,却不敢有一人追上来。

    孩童趴在窗框里,望着着这一幕只觉得好笑,莽汉不愧是恶人,连恶狗都能吓得跑。

    莽汉腋下夹着锦缎被褥走到马车前,掀起帘幕把被褥塞了进去。

    “接着!”

    孩童的脸上满是感激之色,连忙接过被褥,跪趴着将褥子铺在车厢底,搀扶着妇人躺好,又把被子轻轻地掩盖在她身上。妇人脸上的隐痛之色消散了不少,侧起脸廓亲昵地望着他。

    “姨娘,感觉好些了么?”

    妇人轻轻地点着头,掀开被子的一角对他说:“年儿,你也钻进来暖和一下罢。”

    孩童咬着下唇坚毅地笑了笑:“不,没事,我不冷。”

    他爬到车厢外侧屈起双腿,双手抱着膝盖坐下。

    轮毂声哒啦啦地响起,莽汉挥鞭打着马儿重新上路,车窗外星辉依旧,旷野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孩童脑袋垂在膝盖上惆怅地想着,也不知如今到了何处,江阉麾下的策玄卫追兵是不是尾随在他们身后。

    妇人轻咦一声好似想起了什么,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抬起头来。

    “怎么了?姨娘。”

    妇人微蹙着眉头说:“你刚刚好像没有谢过人家。”

    “什么。”

    “被子呀,你得谢谢人家,忘了老爷在家是怎么教你的吗?咱们出门在外万事不遂,也亏得人家一路护持相送,心里感激嘴上得说出来,做人……”

    孩童顽皮地翘起嘴角接过她的话:“做人不能失了礼数,我知道。”

    姨娘笑靥如花,微微眨了一下眼角:“去吧。”

    孩童掀开帘幕看着莽汉黑衣中宽阔雄壮的脊背,踌躇地说:“那个,大叔。”

    莽汉回过头来睨了他一眼,冷漠地说道:“咋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清脆:“谢谢你。”

    莽汉恶趣味地笑了笑:“谢我什么?怎么谢我?你要是真想谢我,就让我摸摸你姨娘的香腚。”

    孩童的笑容霎时凝固,化作怒容嘴唇紧绷,将帘幕重重扯下退回去,抱着膝盖气鼓鼓地靠着厢壁。心里懊恼地想着,等小爷的胳膊腿发育成了,非把你每天三顿胖揍揍成猪头。哼,就凭莽汉这幅尊容,揍成猪头反而比现在好看。

    妇人神色有些羞恼,望向孩童带着几许愧意,想到今时今日的缘由,白皙的杏腮上转为一抹淡淡羞怯,暗叹妇道人家出门有诸多难堪事。

    ……

    天际处的红霞透出了起伏的山峦,绯红色浓云在光线的浸染下,从霞红到乳白之间过渡渐变。每一团云朵都这样层层交叠,被红日如利箭般层层穿透。下方山峦处如紫金铺染地面,山下葱茏的草木底部黢黑幽绿,朵朵伞盖上点缀金黄,满山遍野都是这样点染,秋风过处,植被泛起波浪,万点金光摇曳,美不胜收。

    孩童趴在窗口看不够这绮丽景色,但马车却从官道上转进了小路,干枯老树的枝叶挡住了他的视线。红日在枝杈间被切割分离,化作斑驳光束洒在他的脸上,既有些恼人刺眼,又感觉温暖摩挲,就像父亲粗糙温热的手。

    那莽汉竟然破天荒地掀开帘幕,探进头来眯眼向他们解释:“白天官道上人来人往恐暴露行踪,所以咱们要走小路。”

    孩童认真地点了点头,感觉这莽汉的面容顺眼了许多。这家伙一定是认为刚刚的荤玩笑开得有些过火,所以主动凑过来缓和气氛,如此这般的话,可以原谅他了。

    山道上路途崎岖难行,车身虽然摇晃颠簸得厉害,但姨娘裹在被子缓冲了左右摇摆,倒也没有大碍。

    孩童顿觉了无生趣,便掀开帘幕的一角偷偷打量这莽汉,昨晚夜幕漆黑看不真确,现在看来这家伙的肩膀要比想象中还宽阔,玄衣紧贴在身上依稀能分辨出虬结的肌肉轮廓。

    只是有一点却很奇怪,马车颠簸晃荡,他坐在车里手抓着窗框尚且前伏后仰像筛糠。这莽汉牵缰执鞭竟能稳稳地坐在车辕上,而且身体始终垂直于地面,跟那不倒翁似的。

    这家伙的腰间分别悬挂着两柄斧头,造型弧圆如同弯月,上面刻着简约古朴的花纹,斧刃处青幽寒锋冷冽。只是这斧头没有斧柄,尾端有钢环用拇指粗细的铁链吊挂串起,那长长的铁链从他的肩背处交叉盘绕一周,另一端链接在右侧的斧头上。

    孩童生起了好奇心,轻轻地探出手去要摸这钢斧,手背刚刚触上去便感觉冰冷彻骨。

    莽汉猛地回过头来,骇得孩童慌忙缩回手,他双目圆睁杀气凛然:“你作甚么!”

    “我只是想……摸摸这斧头。”

    莽汉随即嘿声发笑:“我这斧头上可是缠绕了无数的死人魂魄,你摸了晚上可是要做恶梦的。”

    孩童靠回到厢壁上,神色不屑地嘀咕,真能胡吹大气,可能是杀过那么几个人,但要说杀人无数那就是蒙骗小孩儿了。

    荒野绝岭的行程真是无聊,土坡两侧的枯树上连鸟雀都见不到一只。孩童想驱除心底的烦闷,便有些意痒地探出头去,主动出声问那莽汉:“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莽汉头也不回地说:“你问我名字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

    “哼,”对方喉咙里低沉地咳嗽了一声,把口浓痰吐到路旁树干上,身体微微摇晃说:“你若想记住我将来报恩,那大可不必,大爷我这辈子杀的人多,救的人更多。要是所有人都要吵着来报恩,还不把大爷我给烦死。你若是觉得我这两天言语欺辱你,将来想讨教回来,那就更不可能了,因为你就算练上三辈子的武功,也不是大爷我的对手。”

    这大爷好似天生就有把话聊死的天赋,孩童郁闷地低头,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只好扭身钻回车厢内,靠在半躺着的姨娘身旁,默默地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