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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森暗林中露炊营

    林祈年伸手一招呼,便有百十名士卒跟着他往林子深处走去。回头看看江别鹤一帮人,江少爷坐在青石上发呆,几名策玄卫亲兵正在砍树枝为他搭建窝棚,那客卿老卢盘膝在地面上打坐吐纳。

    自从江别鹤到曲门寨上任的第一天起,寨中便已分化为两个团体,江别鹤、老卢和他的亲兵们是小团体,保持本心的军官聚拢的士兵们便是大团体。这中间也许有人动摇过,堕落过,但经过这三天多的逃亡生涯,各自的立场都已经泾渭分明,这便是对峙的开始。

    嗯?还有一个女子,锦娘的处境很尴尬。她本来属于江别鹤阵营,但同伴的死让她心有戚戚然,畏怯地与江少爷保持了一定距离。但曲门寨的军人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野蛮的,粗鲁的,绝对不会怜香惜玉。就连林祈年那个看上去俊逸质朴的少年,也对她很粗暴,更别说其余人了。

    她站在两个团体的中间,与彼此都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好似那里就是各自领地的分界线。美人婀娜地立在风中,饥肠辘辘,瘦影萧索,本应惹人怜爱,但众人都在自保饥寒性命,哪里顾得上她。

    林祈年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带着队伍寻找野菜。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些伤兵和照护他们的兵卒。

    “大家都看见了罢,这种苦麻菜和苦苣菜在这座林子里我看有很多,看清楚叶子的形状,还有蘑菇,颜色鲜艳的不要去摘。”

    众军卒点点头,分散在林子里各自采集,天色未暗便已采摘够了份量,林祈年领着众人原路返回,把采来的野菜聚成一堆。

    他们随后开始埋锅造饭,在林间地上用石块架起铁锅,士卒们抬着木桶到三里地外的河溪中取水。打猎队伍背着夕阳归来,他们用削尖了的树枝架着动物皮肉扛在肩上,脸上布满了朴讷温厚的笑容,众人上前帮忙卸下猎物,开始跪在石板上剥皮切割血肉抛入铁锅。

    六七口锅灶一字排开,在平地上卷起了滚滚白烟,烟雾氤氲在森林里,缭绕着升上了黢黑树冠的顶端。血色红日在落山的这一刻硕大无比,灰白烟气在它表面如流沙翻腾。

    铁锅中翻腾着细沫浪花,有军士站在前面将野菜抖搂其中,锅里的白气与青烟混合飘升。吹火老兵趴在地上,面容干枯揉着眼泪。兵卒们推挤着端着头盔排列,然后插队争吵转变为哄笑。军官们探身在锅前,用大勺舀起汤水浅尝辄止。性子淡薄的军士坐在倒伏枯干上,和同伴细细攀谈家中境况,谈到情深之处,抬手抹脸掩饰泪痕。

    林祈年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切,苍茫大地上有如此美的画卷。乱世兵卒们的群像辉映在夕阳中,那林间萦绕的烟雾模糊了他们的身影,却如印象派画作那般透出神髓。他反而有些看不清了,只能听到些许的欢声笑语。

    今天山的那边发生了惨烈的屠杀,死去的都是他们的袍泽同伴,他们转瞬间便可以卸下悲伤。也许他们今后的人生注定走向苦难,但比起牺牲的人们来说,这片刻的喘息便是幸运。

    ……

    刚刚经历颠沛惊忧的他们难道不该笑吗?

    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他们没有资格笑吗?

    他们为什么不可以笑!

    ……

    林祈年低头经历了心灵的鞭挞,感觉有人把手落在肩上,回过头看却是容晏,甫一出口便说了句煞风景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可是最好的时机。”

    林祈年负手怅然地摇了摇头:“今晚不行,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容晏不屑地哼一声:“少来,你根本不信这个。”

    他抬手指向远方,萧索地问:“看见眼前的画面了吗?你有没有感觉……”

    “嗯,不错,那肉味出来了,为啥一大堆野菜扔进去,就煮得没剩多少呢。”

    “呃,”林祈年硬生生地止住了抒发情怀,点头附和说道:“没错,水分煮没了嘛,嗯,今天天气不好,夜太阴沉,我不想在这种环境下杀人。要选就选正午时分,光天化日,彰显正义。”

    “你搞阴谋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佩服。”

    容晏对他翘起大拇指,听到远处传来开饭的喊声,连忙跑了过去。

    他低头内敛地笑了笑,就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两人之间精神层面的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啊。

    他并不是不想在今晚动手,实在是不愿让他们接连经历变故,更不想在这和乐欢晏的气氛中掺入血和阴谋的味道。

    今晚就当是给他们留下宁静的喘息时机吧。

    远处史江用头盔抢了一碗野菜汤,自己没有喝,却拖着一条瘸腿朝他这边走过来。他走路的时候右腿出力,左腿绷直了跟着右腿的摆动一步一挪,头盔里的汤水波纹摇晃,却没有一点儿洒出来,也真是难为他了。

    “来,小林,祈年,我给你打了一碗鹿肉野菜汤,你赶紧趁热喝。”

    林祈年无奈地笑着说道:“你是堂堂的队正官,还是个伤员,怎么能给一个小兵打饭?”

    史江站在他身旁搓着手笑:“你现在是小兵,将来肯定不是小兵,再说你压根儿就不是来当兵的。”

    他端着头盔的手抖了一下,停在嘴边,眼角透出一丝微愕,瞟向史江。

    史江有些发窘地搓了搓手:“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能给人特异的感觉,走在我们这些人中间,你就像是一只凤凰走进了鸡群,无论你再怎么掩饰,你身上那种独特的东西,是可以区分出来的。还有那个容晏,你们俩一样。”

    林祈年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他喝了几口汤,便把头盔递还给了史江。

    “你再喝两口,这里面有肉,你把肉吃了。”

    “不了。”

    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史江显得很遗憾,侧身蹲在一边双手捧着大口地喝了起来。

    林祈年转身望向四周,看到了江别鹤的树枝窝棚。江少爷和老卢盘坐在窝棚里面,亲兵们围坐在外面。他们开了小灶,用树枝架着铜釜,篝火烧燎着釜底,有肉的香味飘散出来。他们的架子上用铁条穿着烤熟的野味儿,上面撒了调味品,抹了酱料,江少爷的面前银色托盘上削出一片片的薄肉。

    不过他却食不知味,用右手托着下巴面色愁苦。客卿老卢还在打坐,十几个策玄卫亲兵不敢打扰二人,各自坐在地上心思都不痛快。

    一边是只有咸味的肉汤野菜,另一边是鲜美酱料,釜鼎酥肉。一边是笑语欢颜,另一边却是愁眉沉默。相比之下,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穷开心了。

    那边儿好像还蹲着一个人,是那风尘女子锦娘,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江别鹤小营地的火光照亮了一片地方,军汉们这边排列的篝火,照亮了另外一块地方。她就藏在这两处火光交界的阴暗处,背靠着斑驳漆黑的树影,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怀里,也许是在哭,身体却没有起伏颤抖。

    林祈年低头叫了一声蹲在地上的史江:“史大哥。”

    “啥事儿。”

    他回过头去看那锦娘,语气却显得很冷:“找人去给她弄一碗。”

    史江抱着头盔没有起身,扯开了嗓子对不远处一个士卒喊:“那个谁!过来!”

    “史队正你叫我?”士卒小跑着来到他面前。

    “去给那个,婆娘弄一头盔汤来,记得多放几块肉,舀之前把你那破头盔洗洗!”

    “嘿,知道了。”士卒略显羞涩地挠了挠头。

    士卒果真按照史江的要求去洗了,他弯下腰把头盔伸进木桶中,双手细致地搓洗,遭到身边军士的奚落。士卒边清洗边抬头指锦娘蹲着的方向,军士揶揄着说了句什么,士卒脸颊微红扭头反驳。他站起来到过锅边,用头盔盛出一点在手中摇晃泼到地上,算是消毒。他又把盔伸过去,掌勺伙夫在水面上舀了几勺倒进头盔,他指点着汤水和伙夫发生争执,两人面红耳赤,伙夫最终退让,从锅底捞了几块骨肉倒进盔中。

    他火烧火燎地蹲下,把盔放在膝盖上,然后用手掌捏着袖子,端起头盔朝锦娘快步走去。他脚步轻快,手掌哆嗦,这汤兴许是烫得厉害,蹲在锦娘面前把头盔放下,没说任何话便飞快地跑开。

    锦娘抬起头扭向这边,明澈眸子藏在蓬乱长发中,情愫中虽然陌生却也有触感,看到了林祈年在看她,伸出去端盔的手瑟缩了回来,抿着嘴唇把头扭到别处。

    林祈年轻笑了一声,把注意力转到了天空中,深邃夜幕之上万点繁星,廖寂的森林被篝火与笑声打破。他回头望过去的时候,锦娘已经开始抱着头盔喝汤了,那硕大的头盔遮住了她的脸,也能挡住她吞咽的狼狈样子。

    她没有嫌弃头盔上粘了男人的唾液,也没有在乎里面会不会有头发和虱子,这样才对,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

    锦娘把头盔送还给士卒,然后一大堆军士开始奚落那小卒,她背朝着他们却低头浅笑,然后选了个枯树枝坐下,虽然还保持着安全距离,却在这一片篝火的光亮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