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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老而弥坚谓之辣

    云华台乘云阁内,江门文官之首陈政道,李纲立于阁中,江阉的几个干儿子簇拥排列在内堂左右,樊岐等江门武将在二阁站立。

    江耿忠双手平置在膝盖上,身体后躺,苍发披散,

    文官前方有一内侍,跪在地上手中捧着黄纸,身体瑟瑟发抖却不妨碍他字正腔圆念檄文:

    “身残志短,刻薄阴私,以豺毒壮其威,诤言之臣,奏对弹劾,睚眦必报,夷灭其族。盖覆土迁都亡国奸佞。擅以巧言蒙圣听,损社稷以自利,内宦掌外事,未立寸功,竟列三公之位,止增天下耻笑乎。”

    “乃筑其高台,其名云华,气象万千,奢华备至,王侯府邸,万不及也。云阁阶石,高于禁宫琉顶,岂曰违制,逾越君王,自以圣居,盖大贼欲窃国乎。”

    “贼之家室,乡野敝履,小人得志,五兄封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江门十虎中的几位听得咬牙切齿,武将敛住怒容,低头沉默,陈道政和李纲暗中对视一眼,面有苦色。只有江太师轻松写意地靠在绣榻上,头颅后仰,双眼微闭,浮肿的眼皮突突跳动,两位侍女用篦梳在他苍色头发上梳来梳去。

    江耿忠抬起枯节般的手掌,手指上的玉石扳指晶莹剔透。两名侍女会意,收起篦梳悄然退走。

    江耿忠抬头坐起,苍白长发披在身后,他赤脚站在内堂地面上,腮帮肌肉鼓起一角算是笑容:“高凌云大才,笔锋犀利,工笔如刀,昔日以为他只是一介武夫,想不到文武全才,能篆出这诛心之言呐!”

    江门之虎们早已忿怒地准备好了言辞,此时趁机上前进言表忠心。

    “干爹,高凌云该杀,儿子愿意随策玄卫前往凤西,将此人的头颅割下了献与干爹!”

    “干爹,慕容凯领兵离原郡,也该是他为干爹效忠的时候了!”

    江耿忠对儿子们的忠言充耳不闻,低头望向阁中,樊岐心领神会,立刻抱拳跪地向前一步:“圣公,末将愿领云都卫前往凤西长隆,铲除叛贼高凌云。”

    其余三名将领也争相上前,愿意带兵亲诛叛逆。

    江耿忠笑容便有几声得意,他江门诸将均有杀敌气势,不枉苦心栽培多年。

    客卿穆尚突然从侧门中走出,笑着说道:“各位将军心意拳拳,不过此事已有定夺,策玄卫五千黑甲,已经立在凤西城下,统制使鹰王也已横刀立马,高凌云的项上人头,保不了多少时日。”

    干儿和武将们大吃一惊,策玄卫常年驻在云都,什么时候去的凤西?难道说此事早已被干爹和穆先生察觉,心下顿觉寒意森森,心有戚戚然。

    高凌云昔日也是太师麾下爱将,委以长隆郡金戈卫重任,却没想到此人竟是另外一番面目,连高凌云都心怀异志,天下安有可信之人?

    他们深知圣公表面上笑容可掬,但内心中怒火早已如岩浆喷涌,逸散出来能烧掉整座乘云阁。没见陈道政和李纲两个老狐狸,畏缩低着头连话也没敢说吗?

    江太师安坐在云锦绣塌上,干枯的脸在阴鸷笑容中更显老树皮斑驳。

    “他们的举动,吾早已料到,穆先生为我出谋划策,认为可以撒开大网,捕到真正的大鱼。可没想到,大鱼没有逮到,高凌云却跳了进来。”

    “年暮老贼果然是极其滑溜,嗅到半点风吹草动便做了缩头乌龟,只把高凌云推出来当了替死鬼!”

    说完这番话,江太师像是散尽了全身的力气,背靠塌枕,眼神空洞,他的声音嘶哑缓慢地从口中吐出:“这一轮,还是吾输掉了,他用我的人来反对我,这一招十分高明,咳咳咳咳!……”

    这个时候,也只有穆先生敢站出来宽慰江太师,他双手抱拳,长揖一礼道:“圣公,并非是那人高明,而是高凌云藏得深,谁能知晓此人表面恭顺,实则包藏祸心。”

    江太师拂手摇头:“穆先生不必宽慰于我,输了便是输了,高凌云死不足惜,却要拉上金戈卫的三万将士给他陪葬。没想到九曲关姓林的那个小家伙倒是挺安稳,这些不识好歹的蚂蚱,该蹦跶的没有蹦跶,不该蹦跶的,却跳了出来。”

    穆先生默不作声,他在等待太师的决断,在这种形势已经明朗的大事上,他不需要提供意见参谋,只有他老人家凭借好恶乾纲独断。

    “传令,命九曲关总镇林祈年亲率所部一千人,与策玄卫汇合,共同参与讨伐金戈卫叛兵。”

    太监干儿们疑惑不解:“干爹,既然是讨伐,叫他只带一千人顶什么用?倒不如抽调他九曲关大部分的兵力,让他与金戈卫相互消耗,正好也能试出他是真忠诚,还是假忠诚。”

    江耿忠出乎意料地摇摇头:“林祈年还有用,如今已经折了一个左毅卫,又折了一个金戈卫,吾可不能把我大周的兵马都折进去。强陈在侧,虎视眈眈,我大周兵锋自相戕杀,于国体有害。叫那林祈年带兵过去,不是让他参与讨伐,而是让他看看,吾手中真正的利器策玄卫,也算是杀鸡儆猴,教他看看起兵造反的下场!”

    太监们闻言,马屁如潮地献上:“还是干爹统筹全局想得全面,不似我等鼠目寸光。”

    “干爹这是在给这林祈年机会,警告他莫要像高凌云这般不识好歹,他若知趣就应当感恩戴德。”

    江耿忠双臂张开靠在锦榻上,听得身边的这些阿谀之词,脸上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受用表情,只是暗黄眼白中的眸子中的愈发缩小,仿佛穿透了这座乘云阁,看到了不远处某些人的所思所想,或者是焦躁丑态。

    ……

    凤西南城墙上,高凌云的银甲上沾满了褐色血污,遥望不远处的敌军军阵,策玄卫黑甲军居中,骁果卫分为两阵集结两侧,三支军阵错落分布为菱形,仿佛三把锋利的尖刀。

    这三支军阵中,属策玄卫最为强悍,两次攻城以强弓劲弩进行压制,给他麾下的将士造成严重伤亡。

    他身后的四名将军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伤,却依然坚守在城头上。将士们受挫之后士气跌落,就连将领们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愁绪。

    高凌云望向更远的地方,东陵郡的琳琅卫如果能够相助,发兵攻打离原郡减轻他的压力,他或许还可以搏命一击,反败为胜。但到如今对方还没有动静,过了今日大势已去,他已经对窦氏不抱任何幻想,也只能领着这三万兄弟们孤军奋战。

    一名掌管辎重粮草的将领在他耳边低声说:“大将军,凤西城内粮草不足,不利于兄弟们原地坚守,还请将军早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