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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故人为我刀下魂

    高凌云所带的残兵且战且退,二十多策玄卫紧追在他们身后,受伤的溃兵接连被砍杀倒下。突然间后方有一伙人冲了上来,却是林祈年当先冲锋,挥起长剑左劈右砍,迅速斩倒了几员兵卒。九曲兵蜂拥而上,这些策玄卫腹背受敌,转眼间就被宰了个干净。

    高凌云将军所剩的还有十几人,苟延残喘靠在树干上,或是支撑着刀枪,看到众多的九曲兵冲过来,纷纷把武器扔到地上。

    林祈年提剑上前,手中长剑滴血,站在他们面前。

    高凌云靠坐在大石上,将手中拄着的方天画戟扔倒,看着敌将立于他面前。此人脸庞棱角分明,苍黑的眸子中仿佛有云团缭绕,宁静却又暗藏汹涌。

    这位年轻将领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祈年上下打量了高凌云一眼,也点了点头:“我好像见过你。”

    林祈年朝他伸出了手:“把你腰间的剑给我。”

    高凌云低头从腰侧解下佩剑,递给了林祈年,他缓慢地抬起头,等着对方一剑斩过来,取掉他的头颅。

    林祈年却带着剑折返回去,站在死掉的卫将军面前,把高凌云的长剑顺着胸前伤口贯了进去。

    高凌云苦笑了一声:“想不到我高凌云临死前还有点儿作用,能替你背这个黑锅。”

    林祈年看着高凌云的脸,又问了一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高凌云脸上密布疑云,抬起头仔细地辨认了眼前的林祈年,他的神情中表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低声说:“我是原崇文殿学士,大儒左光升的弟子,以前叫高盛,现在叫高凌云。”

    林祈年神情一怔,仔细地端详着他,那些被他忘却的陈年旧事涌上心头。

    记得父亲林伦有一位好友,是当代的大儒左光升,与父亲的关系最为交厚。昔日林家正值鼎盛,亲朋故友众多,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位左老夫子。他经常在府上的后花园与父亲清谈对弈。

    老夫子有把非常漂亮的胡子,须长能垂到胸口,他也不像父亲那样严厉,言谈幽默颇有机锋。林祈年有时候也跟老夫子谈论学问,得到的评价是,这孩子太怪了,言传身教不像是你们林家教出来的孩子。

    记得老夫子身边总带着一位弟子,就是眼前的高凌云。不过当时的高盛才十五六岁,却少年老成,不喜欢说话,也开不得玩笑,表情严肃得跟林伦一样。老夫子和父亲下棋的时候,这高盛就站在老夫子身后,身体挺得笔直,像军中校场上的旗杆。高盛即使看棋看得入迷,也不会像别人一样弯下腰去,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林祈年那时还叫林荣,对这位站得比仪仗兵还规整的少年很感兴趣。不过这高盛太守规矩,到了林府上从来不到处乱跑,一步不离地跟在恩师身后。林祈年当时在背后叫他跟屁虫,甚至拿着核桃扔他,他也不屑一顾。

    有几次老夫子跟父亲在房间中密谈,高盛就只能待在外面,林祈年和他谈论了一些事情,发现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熟读诗书,还学了兵法,只是太过于严格要求自己。连从来不夸人的父亲林伦,都说他严于律己,将来必能做大将军,只是如今这大将军,已成了阶下囚。

    对于左老夫子后来的下场,林祈年也略知一二。林家被灭族时,正巧这位老夫子被贬到了外地做官,后来朝廷勒令迁都,要求岭南九曲关以北的朝廷官员放弃抵抗,全部撤到岭南去。当时左光升任唐州太守,他拒绝南撤,带领十几万军民坚壁清野,坚持抗击陈军。

    当时朝廷对于这种倔强分子,也是置之不理,既然不愿意南撤,默许你留下来抗敌,但别想要任何粮草援助。偏巧江太师麾下策玄卫护送着江府的大批财物路过唐州,这些人趁着国难为非作歹,到处欺男霸女。左光升麾下的唐州民团缺少资金购买铠甲刀枪,这些人却带着大批财物招摇过市,还要继续行抢。左老夫子一怒之下,亲率民团将策玄卫击败,关押进了州府大牢,所带财物全部充公。

    身在岭南云都的江耿忠得知后勃然大怒,以抗旨不遵为借口,派一支策玄卫袭击了唐州府衙,把左光升的人头割了下来。可怜老夫子没有遵照他的遗愿抗敌死于沙场,却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当时的高盛在哪儿,林祈年不知道。但他知道,如今高凌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的恩师报仇。

    林祈年回头看了容晏一眼,容世子明白他的意思,连忙领兵押着俘虏们离开了二人附近。

    他的嘴角溢出笑容,对着这位身体依然笔直的高大将军说:“我是晋阳林氏,林伦第六子,林荣。”

    高凌云冷笑了一声:“其实我早就认出来了,只是不敢确认而已。”

    故人相见的场景应该是怎样的?不应该是满脸惊喜,然后激动得握着双手寒暄吗?互相感慨良多,然后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怎么样,另一人说记得记得,还记得我们年幼的时候什么样。在你们家花园逐浪亭第一次见面时是什么情景,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身体也这么壮了。没想到多年以后故国残缺,家园破碎,物是人非,本有一番满怀伤痛的感慨之言,哪怕抒情点来一句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但林祈年什么都没说,两个人眼眸里闪烁过无数念头,仿佛那些过往平淡如水,值得怀念的回忆不属于他们。

    他只是松开了握紧的剑,转身朝后挥手:“你走吧,带着你的人翻过青铜岭,进蔡国能活命。”

    高凌云在他身后冷笑道:“我听说林家一百六十五口人,被阉党灭族诛杀殆尽,想不到还有人活了下来。我都不敢相信你是林伯父的儿子,竟然卑躬屈膝做了阉贼的鹰犬,和杀父仇人为伍,就差没有认贼做父了。”

    林祈年突然回头转身,蹩起眉头脸上却没有怒色,他低头默然,轻声说道:“你之前不一样是江阉的心腹爱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报仇不成还可以逃到邻国,我如果失败,就只能死,所以卑躬屈膝也罢,丧尽天良也罢,只不过是通往报仇之路的捷径。”

    他说完这番话,准备拔腿而走,高凌云却喊出了声:“嗨,姓林的,不想要我的人头吗?”

    林祈年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高凌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你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九曲关总镇,想要报仇要等到何时去?你得不到江阉的信任,如何扩大地域手握重兵?”

    他身体停在原地,重新握住了手中的剑,剑柄的梨木温润柔滑,却使得他手背激烈颤抖起来。

    “林祈年!你不是说为了报仇可以卑躬屈膝吗!可以丧尽天良吗!取一个反贼的人头,反而做不到!”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像你这样的懦夫!何时才能报得家仇!”

    他缓缓退了回来,面对着高凌云,面对这个涨红了脸的勇将,神情木然冷漠,眼里却泛起一丝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