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江南第一坊

    苏州是这次南下的重要一站，黄师木计划要在这里在停留一些日子，除了要走访观摩苏作家具工艺，还要了解江南木料市场材种分类和供应情况。可没想到这里竟成为他人生的重要驿站，偶得良缘，遇到了他生命的另一半，苏州也成为他的第二故乡。

    苏州自新时器晚期已就有人居住，西周灵王十二年，吴国都南迁至此。阖闾继位后命大臣伍子胥扩建姑苏大城。隋朝建立后，灭陈平定江南，因姑苏山之名，将吴州改为苏州。自此，苏州之名始现并一直沿用至今。千百年来，苏州人杰地灵、富甲江南，古城座落在江南水网之中，街道依河而建，水陆并行。居民房屋都是临水而造，前巷后河，形成小桥、流水、人家，粉墙黛瓦，园林建筑的独特风貌。薄雾飘烟笼梦，绿水如诗似画，置身其中，似人在画中行。吴娃娇美，苏子多才，四方商贾云集，街市繁华似锦。

    苏州城有六门，这六门中以阊门最盛，车马喧嚣，人头攒动，商品繁盛，令人眼花缭乱。师徒二人连日来在高温下赶路，颇感劳顿，已显疲惫，可一入苏州城门，如沐春风，精神为之一振，身上也觉得轻松起来。二人找了间客栈，将马匹及随身物品安放妥当后，好好洗漱了一番，随即在客栈简单吃了点东西，中午休息了一个时辰，直到过了未时太阳偏西时，两人才换了件衣服出来逛街。这时的天气还是有些闷热，黄师木并不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也无瑕观赏湖光山色美景，尽管苏州园林式建筑风格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还是要把这些都先放一放，在苏州有很多事要做，首先得找个切入点，熟悉下风土人情。师徒二人开始专一寻找家具作坊，观看家具，和工匠交谈，直到夕阳西下月亮升起时，两人才回到客栈。

    晚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大早二人洗漱后吃过早饭走出客栈。这次可是有目标，首先要拜访的是江南八坊中最具影响力的一家，“紫檀堂”木坊。问明方向后，二人边走边逛，不多时来到一处叫花溪桥的地方，见一处高大的院落；庭院临水而建，门前有泊舟处，一只小船拴在那里。远远望去，一块紫檀木匾上雕刻着隶书“紫檀堂”。走上前，见门上一副对联，上书：

    师承祖技，良材佳木拜天赐，

    守信无欺，巧手精工生匠心。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只见正中对门摆放的是一套中堂六件，长约八尺的一只紫檀长条大案，案两侧是两个高几花架。条案前左右各一只灵芝椅，中间一张四方八仙桌。黄师木上前打量了一眼这一套中堂六件，全部都是用紫檀千年老料。无怪乎有天下家具出苏州之说，器物做工极为精巧，简单的几何线条设计，流畅自然。优质紫檀经工匠人的巧手制作，榫卯工艺，呈现出精美典雅，古色古香的文化气息，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从这几件家具上也恰好的展现出“苏作”特色，用料节省，精巧单细而颇具神韵，从而形成了格调大方，素洁文雅的风格。黄师木知道，虽说江南富裕，但高端家具用材仍十分昂贵，因紫檀这一名贵硬木是来自海外，价格自然不菲。也正因此，才使得工匠们在制作家具时，用料极为精细，可以说简直达到了“惜木如金”的程度。既要造型优美，又要省料，只能在设计上下工夫，所以早期的工匠都是做小件家具，很少有用紫檀木做大型单件家具。

    在房间左侧，摆放两只禅椅，中间一只小桌，这三件器物简直就是由几根线条式的细棍和一个面板平面组成的几何体，浑然天成，给人以闲寂、幽静、素雅、空灵的禅意空间感受。其精美的工艺设计，形成了娟秀清新的自然风格，“苏作”工艺简直就是工艺大师的满意作品，至臻至美，极尽精巧。黄师木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看了又看，暗自赞叹，无论是大件家具还是小件器物，都十分精美，天工巧作，达鬼斧神工之境。

    近二百年来，苏作家具从款式设计到制作工艺都走在了同行前面，起到了引领行业潮流的作用，成为各地工匠竞相模仿的对象。它不同于京作家具工艺，京城家具大多为皇室、王府及权贵阶层定制。他们地位尊崇，身份高贵，财大气粗，因此在用材上是毫不吝惜，极尽奢华，形成了沉稳厚重，雍容华贵，大气豪放的风格。而苏作家具在造型上的巧和小，与装饰上的简与秀，弥补了用料的不足。对家具的装饰常用小面积的浮雕、线刻，或者镶嵌木、石等手法进行修饰，起到鲜花配绿叶的特效。苏式家具构图题材常分三类：一是以松、竹、梅、菊和花鸟、蝴蝶、山水、风景等；二是传统吉祥纹饰，有丹凤朝阳、松鹤延年、龙风呈祥等，大多借其谐音，寓意吉祥；三是人物雕刻，多取自民间故事以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为主。比例尺寸合乎几何分割。从整体上看，无论是整套家具还是单件家具，就是线条和平面的有机组合，架构设计及空间布局，都经反复推敲，达到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的地步。对于桌面、案面、台面、柜面的设计和图案的谋划上，则给人以圆润柔美的感受。

    黄师木上前仔细观看这套“紫檀木一桌六椅”，在背角暗处的用料和椅腿的横带部位，并没发现杂木替代，又看了几件玫瑰椅、月牙桌等单件器物，包括暗处的管脚档和赶枨用的料也没有使用杂木，不仅暗自赞叹，不愧为名家店铺，在同行业中起着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作用。

    紫檀木为名贵硬木之首，大明境内并不出产此木，市场交易的木料多为海外木材商人贸易而来，价格十分昂贵。当时一斤紫檀木竟为黄花梨的二点五倍，因此才有些个别小木坊在制作桌、椅、凳时，在暗处掺杂其它杂木。这在当时从事木作行业的工匠都知道这一细节，但那些影响大的几家木坊在这方面还是从严要求工匠，不敢占这便宜，因为这毕竟有欺诈之嫌，一般会认为店家不够诚信。因此，不掺用杂木行为是这些名家木坊对自己的基本要求，也是“优点学之所长，短处却不从流”的经营理念。这不是标榜清高，而是一种严肃认真的做事态度和百年老店的口碑效应；这是一种工匠精神，是对木料及工艺都要合乎章法，讲究诚信，并上升到人的品行操守和道德水准的高层面；是工匠人对自己靠手艺吃饭，合乎自然，不愧天地的一种精神追求。对这种求真务实的个性和执著坚守的理念，黄师木深受感动，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无论在江南还是京城，名家木作坊都十分注重自己的名声，这一点十分相同。为免瓜田李下之嫌，也不经营杂木家具，大凡都以紫檀、黄花梨、鸡翅木等优质硬木为家具用料。这里陈设的所有家具，全都是清一色的紫檀木所制，门外的牌匾就是最好的广告。看来紫檀堂专做紫檀木，绝非虚传；真不愧为江南大家，讲究诚信经营，重视声誉，走的是高端路线。其服务对象也以王公贵族、富商巨贾和大户人家为主，这类器物的消费对象都是上层社会人士，绝非平民百姓能消费得起。

    掌柜是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年纪比黄师木要大几岁。看他眉似春山，目若秋水，鼻直口方，英俊儒雅，沉稳中透着精明。他看到二人在店里看家具，而眼神和方式却与常人不同，仅从这一点上判断，他们并不是来买家具的客户，而是行家里手。掌柜一旁仔细打量着来人，见此人身材高大，天庭饱满，方脸阔面，双目有神，眉宇间透着睿智，一身正气。他判断此人肯定是从北方来的，确切些应是京城来的。而带一位随从说明是有身份的人，除了看器物的眼神和方式是同行，而气质上又不止于此。但也不像是微服私访的官员，从身后随从也是一脸善相就能知道，不比官差衙役，都带着职业面孔，吆五喝六。若说是商人，而眼中又透着亲和，并无精明外露；看他观察家具的精细，又不只是看个外表，一时掌柜也揣不准来者是何人。一袋烟的时间过去了，二人从店里转了一圈，全都看了一遍。掌柜心里也明白，这人来肯定是有目的，因为一般买家具的，都是喜欢什么就直奔器物而去，多用手模、掌击、轻摇试牢固程度，没有像眼前这位如此仔细端详。

    我们在此介绍一下，“紫檀堂”又称紫檀木坊，为江南八坊之首；掌柜蒯苏诚为天安门设计者工部左侍郎蒯祥的第六代传人。苏州地处江南，自古经济发达商业繁盛，尤以出建筑工匠扬名于外。由于世代相传，他们擅长复杂精细的传统建筑技术，史书曾有“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的记载。苏州吴县香山一带形成了专门从事建筑营造的香山帮，蒯祥就是出于其中的著名建筑师。他生于建文元年，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木作及建筑技术，在多年建筑施工中积累了丰富的施工经验和管理水平，年轻时能独立承担大型建筑营造施工设计。

    永乐十五年，成祖朱棣从南京迁都北京，从各地征选能工巧匠到北京兴建宫殿，“香山帮”自然成了工程主力。蒯祥先期北上，参加皇宫建筑设计，由于自身高超的技艺在当时的江南已享有盛名，被任命为皇宫等重大工程的建筑总管。当时与蒯祥同一时期的著名匠师还有工于设计的建筑师蔡信、瓦工杨青、石匠陆祥等。他们一同参与了京城宫殿的整体设计和规划。蒯祥主持了宫廷正门承天门的建设，即今日的天安门。建成后，受到朝廷和文武百官称赞，被誉为“蒯鲁班”。在蔡信、杨青去世后，大量的皇家工程建设都由蒯祥独自主持设计，尤其在英宗正统年间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的重建，成为流芳千古的伟大建筑，在其一生所从事建筑设计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蒯祥定居北京后官至工部左侍郎，授二品官，享受一品官俸禄。他一生参与了当时北京城所有大型建筑设计，先后兴建的工程除天安门外，还有三大殿，以及两宫、五府、六衙署等；晚年还亲自主持裕陵建造，表现出他在规划、设计和施工全方面的杰出才能。蒯祥本人精通尺度计算，在规划设计中面对复杂难题时，总是用心细致；他思考一番后经目测或步量，再简单计算就能绘制出精准设计图样。等工程竣工后进行复核验收，尺寸完全符合设计要求，位置、距离、大小尺寸与设计图纸毫厘不爽。他对几何知识在建筑上的应用得心应手，不论在用料、施工等方面都精心筹划，榫卯骨架结合得十分严密牢固，建造的殿堂楼阁雄伟壮观，富丽堂皇。他对古典宫殿建筑的设计几达出神入化之地，造诣精深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堪称空前绝后。蒯祥在京城生活了四十多年，一直活到八十四岁，故于成化十七年。

    当黄师木陶醉于苏式家具的灵巧设计和精湛工艺中，而一边的楚大板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时近中午，他早餐只喝了碗稀饭，见师傅正在兴头上观赏着家具，大板也没敢说自己饿。蒯苏诚看到已转了一圈的黄师木才走上前来，施个拱手礼道：“我看先生定是位高人，请先生多指教。”黄师木这才从凝视中回过神来，回礼答道：“指教不敢当，本人黄师木，慕名而来，只为见识江南‘紫檀堂’的高超工艺，竟被这满室精美绝伦的家具所吸引，以致陶醉于其中，江南第一木坊果然名不虚传。”蒯苏诚听说急忙施大礼，道：“原来是黄大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请恕罪。”黄师木上前拉住蒯苏诚说：“师傅您多礼了，我们都是工匠，你这里又不是官衙，哪来那么多礼数。”蒯苏诚坚持说：“黄大人您客气了，这是应该的，礼节怎么能少得了。”

    蒯苏诚的祖先做过工部左侍郎，他虽是工匠，但和张笑言狂放不羁的个性有所不同。他对朝廷的大事小情还很关心，也是和所处的环境有关。他接触的人脉关系比较广，只因南来北往的官员路过苏州时，都喜欢来紫檀堂看看家具器物。虽说朝廷政令和和官员任免他不感兴趣，但工匠人所关心多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他不仅知道黄师木是京城五大家“奇工木作”的掌柜，是当今皇上的师傅，还知他在工部为官。至于他现在的官职是什么和来苏州做何事，却并不是十分清楚。

    紫檀堂为江南八家之首，闻名天下世人皆知。同为工匠人，黄师木也是很想结识一下掌柜蒯苏诚，互相交流一下南北两地的硬木家具设计制作工艺。

    正是：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