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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从和安道观回城的銮驾冒着大雪进了城。纵然是下着大雪,两旁跪拜的百姓还是不少。世人皆知,太后娘娘每年元旦之前必定会到和安道观斋戒数日,求个国泰民安,来年风调雨顺。

    不过今年,去的有些早罢了。

    话说加封倾阳长公主生母为昌贤皇太后的圣旨下到和安道观时,彼时高太后正与道长商量来年进宫作法之事。太后身边的嬷嬷报给太后时,太后也不过微微怒了怒,遣退众人将自个儿锁在房里罢了。

    说大怒嘛,也不至于。铁板钉钉的事儿,迟早罢了。

    銮驾一进兴州城,便直入皇宫仁寿殿。彼时皇帝刚刚散了朝会,正巧赶上王公大臣出宫之际,文武百官跪拜在太后銮驾之旁,场面堪比圣驾。

    倾阳长公主府内倒也没有因为太后回城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彼时倾阳长公主也刚梳妆,听闻太后回城不过微微一笑,只说了句“甚好”。

    “梳茶,待会儿把那件太后赏赐的蚕丝披风找出来,我要穿着那个进宫。”

    梳茶看了看院中厚厚的积雪,心有不忍:“殿下,这雪下得如此之大,要不咱们明日再进宫请安吧。”

    “今日若不进宫,母后恐怕要治我一个不孝不敬之罪了,”她站起身,挨到火盆旁:“再说了,母后人不怎么样,赠的那件披风倒是上等货,不会受凉的。”

    自己的母后薨逝以后,先皇便提了当时还是贵妃的高氏为后。彼时她刚刚知晓自己是夏宫里的公主,有父亲母亲,还有一群兄弟姐妹,她还心存念想高太后会顾念同是皇室血脉召她回宫。怀抱着这个莫须有的念想,她每一日都望着山门口,空荡荡的山门每日却只飘过几篇落叶。还是她帮着执帚师兄清扫干净的。

    可曾经的高贵妃如何忌惮慕容皇后,便如何忌惮她,她只是到后来的很久以后,才终于懂得罢了。

    可有时候忌惮,真的会让人心生怨恨。

    一眨眼的功夫梳茶便不知道从哪一个柜子里把那蚕丝披风翻了出来。那是她刚及笄的时候高太后送上护国寺贺她及笄礼的,彼时来贺她的人实在很少,原本应该华贵非常的及笄礼也是在护国寺方丈的诵经声中结束。若是没有后来的事,多那么一个母后她也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她与宫城的联系实在少得可怜。

    水红色的披风披在她身上,衬得脸颊清丽许多。院子里的寒梅花瓣掉落一地,春去秋来,周而复始。

    她坐上门外的马车,她实在许久没有见到高太后,久得都有些想了。

    “梳茶,待会儿进宫沉住气些。左右我如今要唤她一声母后,现下也不是翻脸的时机。”马车上,她撩开帘子,穿过前面热热闹闹的市集便是宫门。

    此时正是市集正热闹的时候,街道繁忙拥挤,她没有让马夫加快脚步,驱赶人群。想来现下请安的来请安,朝拜的来朝拜,不疾不徐正好。

    那些命妇嫔妃她倒是不认识几个,也没什么人脉。早早去了自讨没趣作甚。

    长公主府离宫城不远,在市集里困了小半个时辰后,马车落在宫门处。立刻便有身着宫里服饰的女使早早地等在宫门口,那神情,等的人看来是她。

    “奴婢给殿下请安,”女使见梳茶搀着她下了马车,立马迎上前行了个礼:“陛下命奴婢守在宫门口迎接殿下,说若是见到殿下便即刻领殿下入仁寿殿。”

    她一时兴起:“那要是本公主今日不来呢,你岂不是要在这里干等。”

    “殿下最重孝道,得知太后娘娘回宫当不会如无事人般的。”

    不愧是陛下身边的女使,宠辱不惊得恰到好处。若是少了一分便没有那恰到好处的奉承,多一分又媚主得让人心生厌恶。

    “你且带路吧。”

    皇帝让女使在宫门口候她,当不是只知道她今日进宫要于她带路如此简单。恐怕陛下早已经在仁寿殿内,正踌躇这如何开口向太后讨她的辅政之权呢。

    太后自然不会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她巴不得皇帝永远记不起来这事。

    宫里的人自有严峻的规矩在那边高高挂着,眼前的女使一路上倒是没再与她搭过话。身边偶然遇到宫女太监或者其他什么人也远远地便伏在地上行礼,这礼数大是大了点,但她却很受用。

    进了仁寿殿,还未到殿门口便有一群宫女来迎她,她约约在心里默默数了数,来迎她的一队足足六个宫女,确实比庶出王爷公主还要大阵仗。

    她一向是重礼数的。还在殿门口便向金碧辉煌的殿堂行了一个大礼。

    果然与她所料分毫不差,仁寿殿内,皇帝就坐在太后身边的宝座上,看到她的瞬间明显一喜。

    “儿臣给母后请安。臣问陛下安。”

    皇帝语气中明显透露喜悦:“皇长姐快请起。”

    “谢陛下。”她站起身。抬头看了看端坐在凤位上的,她得称之为母后的女人。高太后虽然是是她父母辈,脸上却只若影若现几条皱纹:“许久未见母后,母后风姿依旧,气质贵重。”

    那厢高太后听了果然高兴。明知不过互相客套客套语气却很是温和:“倾阳啊,母后也许久未见你了。过来,靠近些。”

    倾阳长公主步上台阶,坐到太后身边的软座上:“儿臣前几日回宫的时候,听闻母后还在道馆里修行,也是直到今日才得以入宫见到母后。不知这些年,母后身子可好?”

    “母后身体好着呢,”太后仁慈地笑笑:“倒是倾阳你,这几年在护国寺清修实在辛苦。也是母后的不是,没有早日让你父皇将你召回来。”

    “今次你回来,也可借机与兄弟姐妹互相培养培养感情,你我母女二人也好聚聚。宫外的宅子住的可还习惯,这外面的人可不比宫里的细致,不如倾阳你搬进来仁寿殿与母后住一段时日,也好补偿你我母女这些年没法尽到的天伦之乐。”

    太后目光灼灼看着她。正要开口,皇帝道:“母后盛情皇长姐自然是心领。不过宫外的宅子儿臣已经收拾妥当了,父皇生前给皇长姐置办的宅子皇长姐也是住得十分舒心。何必来仁寿宫挠了母后的清净呢。”

    她笑笑:“儿臣不懂宫里的规矩,搬进来也是麻烦母后罢了。况且宫外的宅子儿臣住得甚好,甚好。”

    她从梳茶手里接过一幅画:“这是儿臣小小心意,母后这仁寿殿里应有尽有,儿臣实在不知该送些什么做见面礼。儿臣才艺不精,只画了幅画赠与母后。”

    太后身边的嬷嬷接过画作,只在太后面前摊开一点。山水的潇洒和宏大不过短短一瞥便让见者哑然,堪称珍品。

    “倾阳你的墨宝名震天下,从前先皇还在的时候你写的临帖便已经让先皇赞不绝口,何况是画呢?”转头又对嬷嬷说:“收起来。”

    皇帝看着二人亲昵的举动心里越发着急。皇姐这是,没打算自己说听政的事儿啊。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大太监吴公公。

    “太后娘娘,遵先帝遗诏,”不愧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一个眼神足矣:“长公主殿下的封号是先帝钦赐,有辅佐之意。先帝临走前也说过,待长公主年岁一满便随陛下监国。这事儿……”

    “不成,”太后打断吴公公的话,明显地不悦:“长公主年岁还小,加之刚刚回朝,怎好让哀家把如此重担交付啊。这要是传了出去,哀家还成了什么人。”

    “可这先帝遗诏不可逆……”公公一脸为难,眼前三位金尊玉贵的主子各怀心事,太后又不可轻易交出监国位置,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缓缓喝着矮桌便冒着热气的茶,眼前这形势,高太后毕竟强势且在朝中的影响力也尚非一朝一夕可以动得。可要就此与高太后撕破脸皮,皇帝想想,他也的确没这个能耐。

    用眼角余光瞄到自家皇姐,那厢倾阳长公主倒是不疾不徐,嘴角含笑。此情此景,高氏带着火药味,全没有了刚刚的和蔼可亲,自家皇姐还笑得出来,真真让皇帝抹了一把冷汗。

    “这样吧,”一片无声中,还是倾阳长公主先开口:“先帝遗诏,儿臣不敢忤逆;可,母后监国多年,对儿臣与陛下助益颇大,这朝政一时半会儿也难以交付,不如这样。”

    倾阳长公主缓缓道:“不如就以圣上为首,儿臣与母后为辅监国,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也知道让高太后就此退出朝堂自然不可能,皇长姐如此说想必眼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寡人以为甚好,如此一来,皇长姐与母后可同时监国,也多个人帮帮寡人。”话毕还不禁暗自感叹自家皇长姐的聪明机智。

    那边倾阳长公主却是淡然,还不忘恭敬与太后道:“母后以为如何呢?”

    “自然甚好。”却是有些勉强:“如此一来,哀家与长公主便可同时辅佐圣上,甚好。”

    若是可以,高太后自然不可能如此爽快罢休。可毕竟先帝遗诏,倾阳长公主又是流着大夏皇室正统嫡传血脉的长公主,这样下去自己讨不到好不说,恐怕还会落人话柄。

    “如此便依皇长姐之意。”皇帝饮了一杯茶,总算一件为难的事落地。

    太后既然不悦了,她也没必要留在仁寿殿行虚伪奉承之举。

    再说了,今日她进宫本就是为了听政的事。她与太后本就只是表面母女,心里各怀鬼胎,话也说到一起的也不过几句。

    踏出太后寝宫,梳茶见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何必与太后娘娘一同监国,人人都晓得先帝遗诏里只说让殿下辅佐陛下,并没有太后娘娘什么事。”

    她在皇宫里待得时间不算长,原本的漫天大雪却停了。她领着梳茶一步步踩在厚重的积雪上:“你说的这些,本公主自然晓得,先帝遗诏摆在那里,我若是强硬起来,太后也不得不遵从。况且有陛下在推波助澜,”她压低声量,皇宫里毕竟人多口杂。

    “可高氏在朝中的力量不容小觑,即使今天太后不再监国,你以为暗地里效忠高氏的那些臣子,会放过本公主和陛下?”

    “本公主刚回朝,脚跟都还未站稳,不好与太后娘娘起争端。如此一来,即可让太后松懈,又可入驻朝堂,便足矣。”倾阳长公主喝了一口茶,是铁观音:“长远的计划,要有长远的打算。”

    “况且,我并不是在宫中长大,这一回来二话不说便要监国,容易落人口实。”她停下脚步,笑笑:“你啊,就是脑筋简单了些。世上又有多少事情,是如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的?”

    “就拿我们长公主府来说,世人皆说我们不过是个空壳子,定斗不过高太后。”出了宫门,她转身看了看高高耸立的宫门:“可一切未到最后,一切都还未可知,不是吗?”

    “漱玉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坐上马车,沿原路返回公主府。梳茶压低声量:“没有,那边安静得很。殿下,那个昱先生,不会是要诓殿下吧。”

    “说是要效劳,半点风声都没有。”梳茶给她拍了拍披风上沾上的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不会是个首鼠两端的家伙吧?”

    她忍俊不禁:“亏你想得出来。”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什么都不做是对的。若是所有事情都一起发生,才真正是有阴谋了。”她心里计算着,突然严肃起来:“你待会儿回府之后,替我将一封手书交给容止,让容止亲自拿去漱玉斋,务必嘱咐他亲手交到昱先生手上。”

    “殿下何不直接让奴婢送去得了,拐拐绕绕的,不过是送个手书嘛,奴婢也可以做好的。”梳茶一副信誓旦旦。

    “你啊,你送去自然连内厅都进不了。更不用说亲自拿给昱先生了。”她说:“这封手书很是要紧,一定要亲眼看他手下,整个长公主府,只有容止去做我最放心。”

    “好吧。奴婢一回府便去让容公子送信。”

    她把玩着腰间的玉珏,轻牵嘴角,若有所思:“明日陛下便会下旨令我听政,过几日我可有一份大礼要献给我那位母后。”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热热闹闹的兴州城里,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