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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节

    从慈宁宫出来,她胸肺里堵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王妃传闻中可是个不惊不惧泰山崩于前都不一定皱一下眉头的人物,怎的不过见一见皇祖母紧张成如此的形容?”他们两人步在宫廊下,他略带揶揄的口吻倒是不怎么让她讨厌。

    “所以我说那些传闻也不尽数可信,殿下还是不要轻信传闻才好。”她拍拍自己的胸脯:“从前在西夏,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我上没有母后下无牵无挂,自然不用怕谁,大多时候都是旁人上赶着来巴结我。我才刚嫁过来,若是树敌了自然不好,我也不想给殿下惹麻烦。”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云鞋,却感觉身边人突然一顿,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直直看着她。

    她也停了下来,拍拍自己的裙摆,觉得有些莫名。眼前人难不成是被定住了吗?还就真的这样定定看着她,眼神也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并不觉得方才她同他说的话有什么错啊。若说……他该不会是觉得她一口一个你啊我的,过于没有礼数了吧。

    “殿下,”她有些慌乱,矮身行了个礼:“方才是臣妾失礼了,望殿下莫怪罪于臣妾。”

    “本王只是觉得,”煜王走了过来:“王妃从前在西夏的时候,应该也不曾这样每每说一句话便行一次礼吧。既然从前不是,如今你嫁过来也不必如此多礼,倒是显得本王十分地刻薄了。”

    “从前王妃如何,往后便该如何。你既嫁了过来,便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不用担心给我捅了娄子。”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向了宫廊尽头停着的软轿。

    她有些呆愣。不对啊,她如今的身份不同了。从前在西夏,她是皇族长公主,又是先帝钦封的倾阳长公主,就连她的皇弟也要给她几分薄面的。从前也不是说没有人对她无礼,可大多时候她都狠狠地报了这么一口气。

    如今既然嫁了过来身份自然便不一样了,万不能像从前那般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她的夫婿,北宋的皇四子煜王,上有父母双亲在位,下有一众复杂且众多的兄弟姐妹要打点。再说了,从前她只顾好自己的名声,虽说顾得也没怎么好,但起码算是名声在外的吧,可如今她嫁了过来,要护的就不只是自己的名声这么简单了。

    身份不一样,顾虑不一样,心境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了过去,正瞧见煜王正让轿夫压轿。见她过来:“你且先回府,本王还得去个别的地方。”

    她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殿下,不打算带臣妾一起去吗?”

    她这一句话一出,正背对着他的人果然有些意外,语调都不知觉提高了不少:“你知道本王要去哪里?”

    “殿下孝心昭著,闻名天下,臣妾不是一般闺阁女子,消息向风一样传进臣妾耳朵里,臣妾怎可能不知道。”她笑笑,招手让轿夫停下收拾软轿的动作:“再说了,殿下拜祭莫娘子是人之常情,一不避讳,二不遮掩,臣妾知道有何奇怪的。”

    她瞧过去,觉得有些好笑:“怎么,殿下觉得臣妾说的,哪里有错吗?”

    那厢煜王看着她,目光显然地放柔和了些:“你怎么知道本王今日会去拜祭我娘亲?况且,我娘亲到死都仅仅只是个嫔,是后宫娘子中地位最底下的,王妃何必自降身份,徒惹一些非议。”

    她笑笑,又行了个礼:“今日殿下携臣妾入宫省亲,怎可能过生母宫宇而不入?臣妾一个做子媳的,拜祭一番本就是应该。殿下也是知道的,名分这种身外物,我一向不怎么看重。若如殿下所说的,我真是如此看重,有如何会只身一人迢迢千里以蒲柳只身入漠北大营劝和?”

    “我自小没有母亲,如今缘分所至,殿下的母亲自然也是臣妾的母亲。尽一尽孝道罢了,何必担忧有何非议。”她抬眼,迎向那双深邃墨色的眼:“我第一次来,宫里的路我还不大会走。既然要去见母亲,烦请殿下带路。”

    她几步越过去,全然没有见着身后的人听了她这一番可以说剖心畅快的,真诚之至的话后突然沉默了一阵。

    他这些年是抬手可翻云,负手可覆雨。可要说与真心对他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天下人谁不是唯利可图,谁不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后宫众人,谁表面都对他和颜悦色一派祥和,可又有多少个,从没嘲笑过他的出身,嘲笑过他的母亲?

    他的王妃,她居然能说出那一番话,他觉得很意外,心里也很感激。

    他的母亲从前并不怎样受宠,听闻他母妃生他的那一夜,似乎出了大血,差一点便是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是以自生了他之后身体越发孱弱,终于在他三岁的那年冬天里,熬不过去撒手人寰。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便如随意一般交给了如今已故的朱皇后,可朱皇后自己也有亲生的孩子,又怎会对他真心真意的好。他的弟弟,朱皇后的亲生儿子从小便体弱,是以一直都顾不上他,总是缺衣少食的。皇后宫中的宫人们见自家主子都如此对这个本就不怎么受宠的小皇子,自然也不会有谁真正看顾他。

    他从小便自己一人长大,饿了就去膳房找吃的,病了就去太医院自己抓药。

    直到他再长大一点,看到别人的母亲都是怎样对子女的,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能全心全意为他的已经不在了。他觉得他的母亲一定是那个最爱他的,纵然他从未尝过母爱是何滋味。

    轻舟侧眼看着身边她跟着的人一脸神伤的样子,直觉告诉她他也许是想起了他的母亲。可她也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也从未安慰过人。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呃殿下,也无须太过伤感。虽然我也不知道有母亲的孩子应该是怎么样的。呵殿下也知道嘛,我从小长在寺庙里面,被佛法道经熏着长大的,我原本还以为我真的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她哈哈干笑了两声,见身边的人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全然没有她想的那样神伤,顿时有些尴尬:“呃哈哈,开玩笑啊。”

    “啧,小时候老方丈告诉我,人世间有许多悲伤分离的,离开的人呢是升天往极乐去了。生死有命,不是生人可以强留的。可殿下若是每每想到娘娘都一副伤心的模样,娘娘在天之灵,恐怕也不会安心的。”

    他侧眼看过去,说实话,他虽然很羡慕那些有亲娘疼的孩子,可他从未有过,自然也不会眷恋,不过惋惜罢了。

    他有些莫名,又觉得好笑。他这个便宜王妃从哪里看出他伤心来着?

    “哦?”他被她逗得一乐:“王妃博学至此,对佛法经理还有钻研吗?”

    “我自然没有,”她移开眼神,语气有些心虚:“我这不是要安慰你吗,都把我毕生所学对付上了。”

    “唔,是吗。”他看着她,觉得她今日似乎很是有趣。

    “是,是啊。”正心虚着,似乎是跟着他的脚步迈入一个殿阁。

    可她方才不是正心虚着吗,都一路贴着他的背走路的,不留意的时候自然也就走了些许神。再说了,宫中的庭楼阁宇这么多,就是带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钻个遍她都指不定全都不记得,她跟在他身边储的都是莫要跟丢了找不着人就好,自然贴着贴着也没怎么看路,也就任由那神四处走。

    这神走着走着,她却突然被脚下的一个门槛绊了一跤,她一惊,眼看似乎就要被那门槛绊个四脚朝天不知南北彻底失礼。就在她的脸就要贴在冰凉的地上时,腰身却突然被揽了一下,顺势就跌入了揽她的人的怀里。

    她睁大眼睛,看向那双毫无波澜如死寂一般漆黑的眼睛时倒抽了一口气。

    唔,他们这样的姿势,他将她揽在怀里,四目相对。她还是第一次同他靠得如此近,呃,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似乎有些烫。

    恐怕是被她盯得久了,他别开眼将她好好放在地上:“宫里路杂,王妃跟紧本王之余也要注意脚下,若是跌着了伤着了,倒是本王的过错了。”

    她眨眨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平复心情,又恢复到从前端庄持重的模样:“是。”

    “到了。”他们夫妇两个停在一处楼阁前,楼阁上高挂着的牌匾上用行花小楷书了“敷兮小阁”四个大字。

    “敷兮小阁?”她顿足:“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道。若真是如此,阁主的品韵风骨倒是与旁人很是不同。”

    “我母亲生前不过是个郡娘子,死后至多也就只有一个嫔的名分。身份地位住不了高楼殿堂,只一个小阁。”他领着她走了进去:“诗书礼乐你倒是很懂,懂得倒也很是透彻。”

    他们俩一同走进去,小阁自然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小,她自踏进来起便没瞧见什么人,也鲜少有宫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

    小阁大厅的中央摆着“谙淑顺德”四个女训大匾,大匾下摆着一个简简单单却很是齐全的香案。

    她过去,同那日大婚大典她在皇帝面前,在文武百官皇亲贵胄前,在天下人面前行的见礼一般,从小阁门槛处一路行到小阁大厅的香案前,将这礼行得完满。

    这礼虽大,也甚是繁琐,不合乎后宫省亲后妃的规律,可她觉得她今日要拜的人既然是她夫婿的母亲,是生他养他之人,她觉得他的母亲,自然也是受得起的。

    “儿媳李氏,奉告母亲。”她最后拜了几拜,这一番行云流水的礼数便算是做全了。

    她站起身,身旁一个一直领着他们的嬷嬷一边拭着眼泪一边说:“这么多年了,除了四哥儿,便只有王妃娘娘您这么一个愿意进来看一看娘子,娘子地下有知该多么开心啊。老奴侍奉娘子多年,如今这敷兮小阁也就只有老奴一个。我们四哥儿从小便是吃惯苦了的,怕是娶了娘娘你便是我们四哥儿天大的福气的。”

    “嬷嬷过誉了,这本就是我作为子媳应尽的本分。”她笑笑,从发间取下今早亭秋给她簪的发簪,那是从前她母后留给她唯一的一支。

    “我今日匆匆赶来,没有做什么准备,”她将发簪置于香案上:“这是我母后生前留给我的发簪,上面刻的是彩色祥云。我想,这也许勉强可以算是臣妾的一番心意吧。”

    “不必那么客气,”一直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煜王靠了过来:“你肯来,我母亲定已经很开心了。既然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你收好便是。”

    “这本就是作为人媳的礼数,殿下才是客气了。”她笑笑:“再说了,你我母亲若是能因此在天上相伴,我想也是好的。”

    他看向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原本肃厉的目光不自觉中变得柔和也炙热。这个女人,他的妻子,她告诉他,她愿意把他的母亲当成她自己的母亲一样孝敬,愿意完成她母亲未完成的使命。

    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从未有一双眼睛,清澈透彻得好似能看透他骨头里那腐朽肮脏的灵魂。

    他看着她的背影,在香案前双手合十跪下,很是恭敬。可她的身份,西夏朝廷的嫡长女,名动天下的人物,恐怕从来没有几次像现下这样。她可知道,她今天说的这番话,做的这些事,有如何的有失身份,有失体面?

    可他很感激,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