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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节

    季牙单膝跪在她跟前,身后血光一片。

    灵台闪过一片清明,她想起了那个屏风后闲闲淡淡的一抹气质,朦朦胧胧的茶香余烟里隐隐飘着几分温文尔雅之人。

    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时是屏风,时是珠帘,时是面具。她从未真正瞧过他长什么样。

    那个人,她只在记忆的鸿渊中几次朦胧闪过他的身影,曾经她自负很了解他,纵然她从来都未曾真真正正瞧过他的脸。

    她记得她问过他的名字,他说自己叫莫昱。她信了。

    名人隐士平日里为掩饰身份更方便行走,未免真面目视人的,沽名钓誉之士居多,更何况昱先生这样有真材实料,满腹诗书之人。她似乎能理解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又似乎从来都不曾了解她。

    “娘娘,娘娘!”季牙喊了她几声,彻彻底底将她从朦胧而空白的一闪而过中喊过神来:“煜王殿下说,让属下务必守好娘娘,将娘娘牢牢护着。剩下的事情,请娘娘相信殿下。”

    “什么意思?”她愣在原地许久,怀里却依然拥抱这躯体逐渐冷却的皇祖母。

    季牙抬眼,眼下一向冷静自持的煜王妃眼底赤红,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戾气,怕是还未曾从方才太后娘娘被刺的情景里抽身出来恢复正常面貌,他一个舞刀弄枪的粗人,自知没这个本事让她缓过神来。

    于是自己又认认真真地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次。

    “煜王殿下说,请娘娘等他,他会给娘娘一个满意的交代。”刀光剑影闪烁之下,季牙同她交谈之时还要留意他们俩身后会不会有人偷袭,所幸此时邢尘也赶了过来,替她将指着她的几道剑锋挡了回去。

    她本不需要他们二人如此奋力相护,可眼下自己万念俱灰,除了皇祖母以外,再顾不上其他的。

    她自当不愿意在此地暴露行踪,又连带一同连累自己身边的邢尘和季牙两个一起为他耗力,可若是要她放任皇祖母不管,她做不到。

    “娘娘,娘娘!”季牙又替她挡了几剑:“煜王殿下的人马已然从山脚下攻上来了,若是娘娘再不走,就连属下也挡不了多久的。”

    不留神间,她瞧见季牙手臂上似乎不慎被划伤了一刀,那一刀深得足见血肉,几滴鲜血落在她身旁的茅草堆上,殷红的血色将枯黄色的茅草染上了血意格格不入也十分诡异。

    直到瞧见了季牙手臂上那显而易见的伤痕,她才似乎如大梦初醒一般。

    季牙说得不错,若是她那便宜夫婿煜王殿下果真带了人马就要攻上姑苏山,那她此处闹得如此大的动静恐怕颇为不妙。

    方才安芸儿见忽然而然闯入了大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行人马,立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怕是已经带着救兵往此处赶。她若是再落入安芸儿手中,安氏恨她恨得至深入骨,如何能够轻易放过她。

    “可皇祖母……”她有些纠结。

    三两色泥巴沾染脸颊的季牙说:“属下会派人先行将太后娘娘的遗体安置妥当,万不叫旁人对太后娘娘不敬,请娘娘放心。”

    “那好。”她应了一声,将怀中太后娘娘的遗体交给了季牙身边的一个爪牙。

    她料得不错,方才安芸儿一见形势不妙已然急赶慢赶地重新朝此处搬救兵,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季牙一行人吓了一跳的安芸儿缺缺然未曾想过,在那个时候竟然也会那么巧救了李轻舟一命,明明她的耳目说这几日从没有半点生人上山的。

    搬了救兵,安芸儿自然下一秒便奔向方才的地。可当她抵达此处时只见到满地狼藉,满目疮痍,就连方才在她匕首刀刃下断气了的太后娘娘都未曾见着半点影子,哪里有什么煜王妃李轻舟?

    安芸儿铁青着脸,自己心里早已咬牙切齿许久的李轻舟难得如此狼狈地落在她手里,还什么都做不了,别提她自个儿心里有多高兴了。现下好不容易落到手里的肥肉就这样消失不见,她心里自然极其的不平衡,换做是谁都会不平衡。

    “搜!里里外外都给本小姐搜干净了!哪个若是找到煜王妃李轻舟,本小姐铁定重重赏他!生死不论!”

    一声令下,安芸儿身边带着的一众为数不少的救兵通通钻进了营地里四处围着的营帐,眼下自家老爷膝下仅仅只有这一个小姐,平时不知疼得和什么似的。如今安府老爷密谋叛乱,纵然现下禅位的圣旨还未曾下达,可救兵们心里都甚是清楚,眼下煜王不知踪影,煜王妃又出现在营地附近还落入了自家小姐手里,大宋变天之日已然不远。

    既然是自家小姐的命令,做下人的自当全力以赴且无话可说。

    一众叛军不守营地在营帐里东翻西找之际,却只见安府如今唯一的小姐,方才还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安芸儿,对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密林树影处,若有所思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密林深处,月老庙内。

    月色隐隐挂上了搬空,暮光正浓。

    她正襟危坐在庙中一处大石头上,眉头微颦只冷冷地望着季牙的方向。

    站在一旁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季牙,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自家主子自从一进月老庙以来便一直拿这样的眼光看自己。他觉得很是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半晌,语气颇带着些试探地开口:“娘娘……可是有何处受伤?”

    她依旧望着季牙,眼眸犀利地质问:“你为何会在此地?”

    “属下……”季牙眨了眨眼:“属下是接了我家先生之意。我家先生同煜王殿下是好友,先生和殿下均得知娘娘有危险,特意着属下来护着娘娘。”

    “哦?那么巧吗?”

    她挑眉,季牙见状立刻单膝跪在她跟前:“属下不敢有所欺瞒,若是娘娘疑心属下,之后亲自问一问我家先生亦或是煜王殿下,都是好的。”

    季牙的样子真诚至极,谈吐说话间也同从前并无二致。一席解释说辞也编排得似模似样,按道理她本该全心全意地信他如今字字句句所言。

    可她怎么就总觉得似乎哪儿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月老庙门前外,邢尘从一众守卫她的侍卫打扮之众间走了进来。

    “殿下,”邢尘说:“煜王殿下调了南郊大营的兵马,同漠北南怀部的富时将军一同,杀回了主营帐。”

    她一喜,他果真没有骗她。他果真,还是回来了。

    “据属下探听消息上说,安呈矣被殿下斩首帐前,安氏一族均遭俘虏。”邢尘说:“后宫亲眷已然全数救出,却,却丝毫未见安侍仪踪影。”

    她一惊。邢尘今日探听出来的消息倒是一个好一个坏,惹得她一惊一乍又惊又喜的,心情实在安定不下来。

    安芸儿如今近乎于癫狂状态,方才还亲手刺死了太后娘娘,当之无愧是个危险分子。如今局势方方分明,主营帐内的局势好不容易被她那便宜夫婿稍稍掌握了一丢丢,却独独走失了安府里最是危险的那个。

    想到此处,她心里确确然放不下心。

    “既然如今局势已然明朗,那我们回营地与煜王会和吧。”

    尽管如此她还是松了口气。总算,这场戏也该落幕了。

    脚步声响在窸窸窣窣的密林间,暮色下,黄昏暗影摇晃中,她似乎又想起了前些天的那个晚上。

    那时她还不晓得他究竟有个怎样的后路,又该怎样的安排。可她却独独未曾为他考虑过,他这个夫婿煜王,是何等的一个人物?既然他选择装聋作哑放任安呈矣这件事情任意发酵,那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想要大宋皇位。如今大宋老皇帝年老体衰老态龙钟,太医早说过未必能再活个五年,大宋皇族子弟里,几个皇子不是年幼就是不堪大任。纵然是天下的青年才俊都聚集起来,她那城府极深又极有手段的便宜夫婿搞不好还丝毫不放在眼里。

    皇位这等东西,自当是他的囊中之物,她何来替他担忧一说?

    细细想来,她那一夜同他说的话兴许有点过了。她现下还依稀记得星光下他眼底受伤得紧的形容,纵然只是浅浅淡淡的,也可能是她看岔的,可她确实是对他说了重话。

    她觉得她很不应该。

    走出了密林,果然看见营地外灯火通明,安府和契丹三部的部将全都撤离了姑苏山,收押处理。取而代之守在姑苏山营地外的,是遍地黑压压一圈一圈围着的,人数上完胜契丹三部联军和安氏府兵的大宋南郊军营人马。

    南郊军营人马,除去一大部分是同煜王打江山拼命过来的兄弟以外,个个都被训练得以一敌十,是个实打实的铁汉子。

    步入主营帐,果真见着营帐里高高坐在上座的皇帝频频咳嗽着,身边跟着千姿百媚犹见风存的绮华殿陪驾的张贵妃娘娘,正一下一下地拍着宋帝的背。张贵妃见着她进到主营帐里头来时还愣了愣,似乎有些意料之外的形容。

    “儿臣叩见父皇,张贵妃娘娘。”她一身方才才换上的月白衣裳,同主座上的人行了个礼,再到她一旁一身戎装铠甲,英姿飒爽的夫婿煜王:“臣妾见过煜王殿下。”

    “起来吧。”她那便宜夫婿似乎见着了她松了一口气,倒是宋帝开口:“朕听闻煜王妃你舍身忘死,潜入营帐意图劝说南怀部相助你劝降契丹三部?你有心了。”

    “父皇谬赞,这些都是儿臣应该做的。”

    她倒是不知道,如此隐秘之事本应该唯有她和已故的太后娘娘才晓得,如今宋帝倒也晓得了?她又一看,唔,那边还坐着一个妖娆妩媚风韵犹存的,当时正恰恰好在皇祖母营帐内被拘留的张贵妃,怕不是张贵妃多这一回嘴的吧。

    做了什么事她都不怕旁人说。可她既然开始做了,前头做得何其顺风顺水还有皇祖母的族牌给她加持,眼看就要水到渠成就要劝服南怀部富时将军助上她那么一助,可谁承想半路上杀出来一个安芸儿搅和了她的好事,将她的一番努力都付诸东流水,还害了皇祖母丢了性命。

    事情若是做成了倒是好,做不成还间接连累了皇祖母,她哪里还有这个脸面来邀功?

    半晌,见营帐内众人皆是默不作声无言以对。倒是宋帝先行打破这份沉默,开口先咳两声:“安呈矣密谋造反,还联合契丹三部叛乱,已经被我儿煜王诛杀帐前。可即便他千刀万剐,怕是也难解朕心头之恨哪!”又咳了两声:“母后死于乱臣逆党之手,若是不详加严查,朕如何能够罢休?”

    “今年的九月秋猎,好好的一个围猎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宋帝哀叹了几声,随着喉咙里发出来的哀伤和惋惜之情,三两声咳嗽应声而下:“待母后守孝期满,煜王你便着手审理此事吧。”

    “是,儿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