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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新的心脏,新的感受

    我能明显感受到心脏的异常:有时候,它跳动得异常缓慢,慢过常人;有时候,又跳动得异常快,出现了他们说的“心悸”症状。不只是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加剧,我整个精神状态出现昂奋的迹象:呼吸急促,情绪激动,无法自控。

    我可以不这么激动。我的情绪通常平和而与人无害。经历了这一系列的事件之后,我曾引以为傲的善良,瞬间变得一文不值。我因为我的善良,对他人的感同身受,而被一次次卷入麻烦中。其实,我可以不卷入到这样或那样的麻烦中:我只管无视那些事,觉得它们跟我无关就是了。而实际上,大部分事都跟我无关。我那好打抱不平的癖好,变得多余而讨厌,我不得不转移这方面的激情,重点考虑我自己的事。这对我是好事,因为我自己本身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我忽然对无面人有了某种厌烦感。我不相信无面人如此大公无私,只为了我着想。那些付费给他,让他服务于我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怎么可能不求回报地帮助一个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个人呢?除非他们将我当做是地球上的“小白鼠”。他们想知道,一个完全重组的人,其人生轨迹到底会如何。这将是一个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试验。那些人肯定想从这样的试验中得到什么有益于他们的结论。

    无面人紧跟着我,似乎生怕我逃脱了。无面人每隔半个小时,就给我量一次血压,测一次血氧浓度,测一次脉搏。无面人说,这是他的例行公事。

    “刚换上心脏的人,需要这些测试。接下来,测试频率会减少。我建议你——不,我强烈要求你二十四小时内不要做任何剧烈活动,也不要想任何会让你激动起来的事。”无面人说道,“目前还不知道这个新的心脏有没有故障。”

    “心脏就像一台汽车的发动机,不排除制造心脏时,有什么多余的螺丝钉落在里面了。”无面人继续说道,“要是有任何不舒适,请你立即告诉我。”

    我点点头。我向无面人提议,想跟他分享内心的一些想法。我说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至少十年以上——的那些事情来了。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他分享。

    “我们都孤独,但我们很难忍受孤独。我们需要朋友。一起喝酒,跑步,钓鱼,唱歌。总之,要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直到筋疲力尽,各自回去睡觉。”

    “有些人能忍受孤独。他们没什么可对其他人说的,也不想通过夸张的谈话,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继续说道,“他们没那个欲望。不过,他们有个打消孤独的利器:他们要么沉溺于思考,要么写作——对,他们有的是思想家,有的是作家。他们并不是比一般人能够忍受孤独,他们只是因为那份癖好,需要他们孤独。跟其他人在一起,反而会阻碍他们去做那些事。”

    “我倾向于是第二种人。不过,我没有写什么。脑子倒是一天到晚在转个不停,都是胡思乱想。目前,还不知道这些胡思乱想有什么作用。既然你在这里,我讲给你听一听,如何?你要是不愿意听,我随时可以打住。”

    “你只要保证不越说越激动就行了。”无面人说道。

    “对我的过去,你已经了如指掌,我就不重复了。”我说,“我有个奇怪的理论——或许,在你看来并不奇怪,既然我们并没有被要求来到这个世界,而是我们自己已经来了。注意我说的,是我们自己来了。这应该也是宇宙的意志。宇宙的意志让我们来了,而我们意识到自己来了,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思考,我们来这一趟有何目的?刚开始,我们只知道吃喝、穿衣、睡觉,在已经安排好的世界里活动。渐渐地,我们的眼界打开,看到了整个世界。这里,有各种不公和不合理,可我们已经在这个框架里,是其中的一部分。大部分时候,我们的存在并非非如此不可。我们谁都可以被替代——比如我这个机器人,你们可以制造许多个跟我类似,甚至比我更好的机器人。问题就在这里:我为什么没有被替代,而你们继续留着我?”

    “你给我的解释,是因为我是第一代或第二代机器人,留着我有待观察。我是整个试验的一部分,而这个试验还没有结束。这个解释确实说得通。那么,问题就又抛给我了。既然我要存活于这个地球上,那么,我该做些什么?”

    “像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说的那样,因为要养活自己,所以做好吃的面包,织好用的布,生产好用的机器,让那些有需要的人用他们的劳动成果来换。我们彼此交换劳动成果,分工协作,在地球上共同生存下去。”

    “如果逻辑出发点是这样,而我们每个人都是自愿的,那么,我所考虑的问题就是,相对于其他人,我能给地球带来什么不一样却必须的东西,是这么回事吧?必须要有差异化,而且是我能做,而其他人不能做或做得不如我的那些事。我要找到那样的事,将我的时间、精力耗费在上面。”

    “那么,这里有个道德问题:对那些我所不了解,做不了的事,我必须抱有尊重和认可。我不能胡乱批评和否定。我能做的,是接受或不接受,需要或不需要。这就是我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或者说作为一个机器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当然,专门做评论和批判,也是一种职业角色,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人。我想起很早以前,也就是变成机器人之前的那些日子。”

    无面人似乎来了兴致,因为他知道我将讲到我二十岁之前的那些事。那时候,我还是个血肉做成的人类。颅腔内的癌细胞还没有扩散,我还是个正常人。在这之前的故事,无面人完全不知道。为了提起无面人的兴趣,我决定不讲二十岁之前的那些事,只讲二十岁这一年的事。这一年的故事,随着大脑的移植,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这辈子也无法抹去。

    “如果说我对过去的波折经历,没有任何遗憾,那不是我的真心话。可如果细究起来,为什么会有遗憾,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理由。每个人意识的发展步调都不尽相同。有的人在二十岁出头,就认清了整个世界的运转规律。而我呢,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还懵懵懂懂。我的意识发展,明显滞后。”

    “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二十岁那年,我的意识忽然出现了明显的转折点。我在浩瀚的书海中寻求某个答案,我想知道,人和人这一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生是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是激动人心的年月,也是我的黄金岁月。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一颗懵懂无知的脑子。我想,即使我什么都没有,只要一直有这么一颗强烈的好奇心,那也足够了。到现在,或许只有怀念了。虽然有时候我偶尔会回到那种巅峰状态。我想,一定是我后来的经历,掩盖了当时的那种激情。这不能不说是遗憾。”

    “到现在,这个问题都不用去回答了。虽然它是个傻问题,但实际上我上面的话,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只要我们没有给自己设什么限制,我们可以用我们所能想到的方式,度过这一生。这个答案是这些年的经历过后,在我脑海中留下了记忆,慢慢思考,自然而然显露出来的。”

    “既然是这样,那么我心中的那些担忧,就不是事实。我们那些对自己的制约,只是我们作茧自缚。我们对自己说的和其他人对我们说的种种‘不可能’,都是狗屎,根本就不要听。每当我想到这些,我似乎回到了当年充满激情的状态。这个状态对我是如此重要,因为我意识到,当我拥有这个想法时,我又置身于世界中,知道我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至于那些评论,根本不重要。我在那些无关紧要和根本不重要的琐事中,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我对这个想法越发坚定了。”

    说这些话时,我语气平缓,没有半点激动的迹象。无面人却盯着血压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