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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可笑的冷落(水叶子,生日快乐)

    唐人心态开放,昂扬热情,表现在整体审美上就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普通百姓俱都喜欢一切奔放热烈鲜艳之物事。在这种情形下,花开雍容,颜色艳美的牡丹就成为唐朝当之无愧的国花。反倒是后世人喜欢的菊、梅等花却是不招唐人的青睐。

    神都洛阳与长安一样,城内城外遍植牡丹。更因圣神皇帝对牡丹堪称痴爱的喜欢,自武周定都洛阳一来,洛阳城内外牡丹种植的面积更是成倍的增加。

    春深四月,正是牡丹盛开时节。整个洛阳城内外简直成了一片花的海洋。无数本牡丹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引来无数人流连赏玩。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爱牡丹之外,唐人尚有酷爱踏青的习俗,春深时节、晴好天气,无论如何便不愿再窝在家里,必要扶老携幼而出赏名花,游春光。

    是以,春明园赐进士宴的这一天,整个神都真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唐松身穿着一袭淡青儒服走出赁处,走进了这一片花海人潮。随后又花了比平时高出近三倍的赶脚儿钱雇了一辆马车向春明园而去。

    一路上车走得很慢,不是因为拉车的马太老,而是往春明园踏青赏花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

    有唐一朝,每科新进士放榜都可谓是都城的一次集体狂欢,无论达官贵族还是庶民百姓都喜欢去看看热闹,现如今这样的热闹又跟牡丹花开、出城踏青完美的赶在了一起,其盛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短短的十来里路却走了许久才到,春明园外,唐松按照昨天贡院吏目来通知的事项找到那扇侧门,报了姓名查验过后,便由一个禁军前导着左穿右绕了好一阵儿的功夫,才来到一处三面傍水的大殿外。

    这春明园的建造颇有借鉴长安芙蓉园的意思,规模极大,整个园区沿洛水一侧绵延开去近十里。

    景色最美的园区核心处亦挖出了一个面积极大的人工湖,而后引洛水灌入其中。湖之一畔,建有一座半个身子探入湖中,堪称半水半陆的堂皇殿宇。

    此殿的建造乃是典型的唐朝风格,恢弘大气,整个殿堂除了柱子之外不曾设墙,通透的四面挂着毫州贡进的“轻容”作为帷幕,这种轻薄堪称天下第一的织物挂上之后经日光一照似有似无,恍然为殿堂蒙上了一层迷梦般的韵致。

    殿名弘文,但皇城官员们私下里还是习惯性的将其称之为“水殿”。盖因旧都长安芙蓉园里亦有这样一座临水的殿堂,名字就叫水殿。前李唐朝时每科赐宴新进士历来便选在那里。

    唐松跟着禁军左穿右绕到了地方,正迈步进入水殿之时,对面一个禁军将领迎面而来。

    看到这个明显是肩负着水殿护卫之责的禁军将领,唐松居然有那么一点儿尴尬。

    盖因这个甲胄齐全的军将便是当日贡生暴乱时,领军来阻止他们抬圣像进皇城的那位禁军统军主将。

    那一天的那一刻,两人曾在万众瞩目的长街中央有过一回宛若生死仇敌般的怒目对视。

    那正当面走来的禁军将领看到唐松显然也有些意外,但这时两人距离已近,且四目之间已经对视上了,便是想低头装没看见,装陌路也已经来不及了。

    意外之色一闪而逝后,那禁军将领脸上随即也起了一丝尴尬。

    看到他这么一条威猛大汉露出这般有些扭捏的表情,本自尴尬的唐松脸上露出了笑容。

    看到他这笑容,那禁军将领微微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真的是很有趣,两人先是尴尬,继而微笑,随即这微笑就变成了大笑。

    大笑声中,唐松迈步走过去,向那禁军将领拱手道:“前次承蒙将军手下留情,感念之至啊”

    那威猛将领拱手还了一礼,“当日某还真不想手下留情,却又怕被家里两个在进学的小崽子瞧不起。不过,自前两年奉调入神都以来,某听过见过的这些读书人里边儿,你的骨头确实是最硬的”

    “逼到那个份儿上,退也是死,只能拼命一搏了”

    “有我无敌,有进无退,说得好”,禁军将领伸出手来在唐松肩头重重的拍了一下,“你说话没那些弯弯绕绕的,颇对某家脾胃,骨头也够硬。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改天一起喝酒去”

    “好,定当痛饮,不醉无归”

    那将领事情多,也就没在此地久留。闻言复又拍了拍唐松的肩膀后便按剑而去。

    目送他出殿之后,唐松转身之间才醒悟到刚才竟是连人的姓名都没问。

    摇摇头自失的一笑后,唐松便继续向水殿内走去,回想刚才的场面,倒还真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又走了几步后,便可看见空阔的大殿内一排排已经盛放好酒浆瓜果的小几。

    这时代正式聚宴时仍然采用的是单席制,一几一人,席地而坐。唐松粗一打量,整个大殿内摆下的小几怕是不下几百张之多。

    这时已有礼部小吏迎上来,那小吏看到唐松的服色后明显一愣。

    不对啊!今天这是天子赐宴,凡有份儿前来的必定要穿官服才成,这人怎么这身儿打扮?

    走错那是肯定不会的,真有走错的根本到不了这里,早就被禁军给拦下了。

    一愣之后再瞅瞅人,小吏顿时明白了。这么年轻、又是一身儒服,还能参加今天这场天子赐宴的,必定就只有那一位三番两次在神都搅起满天风浪的襄州唐松了。

    既是认出了人,这负责迎宾导座的小吏顿时冷下脸来。走到唐松面前后也无寒暄见礼,甚至连话都没有一句,硬邦邦的转身将唐松领到他的座次后便即走了。

    对这小吏的冷淡唐松不过一笑而已,半点计较的心思都没有。跟这样的人计较犯不上啊。

    至于这礼部小吏如此冷淡的原因,唐松倒也知道。

    一年一度的科举可谓是天下瞩目的盛事,也最是一件肥差。原本这件肥差固定是由礼部把持,按照规矩,既是本部把持如此重要的事务,那部内上下人等总是能从其中多多少少获得一些利益的,似这样的小吏也不例外。

    这就好比后世那些握有重权的国家部委,且不说里边儿的工作人员,就是个看大门的只要占着本部门有权,多多少少也总能跟着沾点光,别的不说,这天南地北的好烟可是一一都尝遍了。

    随着唐松那一闹,生生把这件肥差从礼部给剥了出去。相对于其它的各部而言,礼部本就是六部里有名儿的清水衙门,科举再被剥走,这真不啻于割肉一般。小吏们原本的好处也随之就没有了,这些人本就眼皮子浅,岂能不厌恶他唐松的。

    再者,也因为唐松那次引领贡生暴动,不仅岳子奇栽进去了,牵连着整个礼部也被好一番折腾。不管唐朝还是后世,也不管那个部门,只要一折腾起来,最累的始终是那些个具体干活的小吏员。

    又失好处又受累,皆因唐松而起。这种情况下,礼部小吏对他如此冷淡也就毫不意外了。

    殿堂内的位次安排是严格按照与宴者的品阶来的,在这种情况下,目前无官无品的唐松就是今日与宴者中身份最低的一个,就连那些刚刚授官的新进士都比他的座次更为靠前。

    唐松来的算比较早的,周遭空空荡荡一片,独他一人孤零零的坐在左手最最后一个位次上。

    这时代像这种场合可没什么凳子,所有人都是席地而坐。因已是春深时节,殿内已换铺上编织精美的竹席,但这竹席就算再漂亮它始终是硬邦邦的。

    唐松这穿越者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在这样硬邦邦的地面上来什么跪姿的踞坐,就连启坐都受不了!膝盖实在是硌的疼啊,所以他到了座次之后也不踞,也不启,便那么自自然然的盘膝一坐,只让那小吏看的直皱眉头。

    坐定之后,唐松伸手拿过酒瓯,满斟了一樽上好的御酒,边小口的品呷着,边透过薄若无物的毫州轻容帘幕打量着外边的美景。

    他这随意自然的举动让那礼部小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百官未到,天子也未驾临,酒果虽已摆上,但来的人总会自觉的不去碰它,总要等圣神皇帝驾临,正式开宴之后才好动手吃喝的。似唐松这般的举动真是粗鲁无礼到了极点。

    虽然如此,但他如此作为却又实实在在没违反什么,是以小吏即便想干涉也不可得,只能在那里越瞅越不自在,越瞅越怄气。

    他的怄气只是干怄,唐松根本都没看他。时惟深春,天气晴好,水殿外的湖面上反射出太阳的金光,粼粼如金蛇舞动。湖畔杨柳依依,大片的牡丹艳艳盛放。因其坐的位次偏远,不时还有和煦春风拂面而来。饮醇酒,赏美景,自得其乐的唐松真是好一番享受。

    渐渐的,与宴的权贵们陆续而来,这些人官服堂皇,或紫或朱,最次的也是正五品以上的绯色,行走之间耀人眼目。

    迎接这些权贵时,适才面若冰霜的礼部小吏真是把一张脸都快笑烂了,那个殷勤劲儿真真到了肉麻的地步。

    权贵们要到各自的位次时必然要经过唐松面前。唐松的座次既在最后,又是满殿中唯一一个穿儒服的白身人,想要不醒目是不可能的,但是任他如此招眼,那些陆续走入的权贵却对他视而不见。

    不说上来寒暄,便是正眼瞧他的都没有几个。偶尔正眼看过来的,眼神里也带着浓浓的敌意或者鄙夷。

    天子罢废的那场科举中,被取中者有许多都是这些权贵家子弟或者亲戚。就因为唐松那一闹,到手的功名全都黄了。这次重开科考,却又因为武则天三年之内不得取中的密令全部落榜。

    武周是承继李唐的官制,官员们两年一考功,三年!这得多耽误人在仕途的发展哪!

    这也就罢了。更可恨的是唐松随即整出那么个新章程,至少从考制上彻底把以往行卷说情的口子给封死了。不行卷不说情不走关系门子,让从小锦衣玉食的权贵家子弟与憋着一股劲儿要改变命运的寒门士子同台竞争,这结果……还用说吗?

    权贵家的子弟中固然有极出色,但就整体而言,那是拍马也考不过天下间的寒门子弟的。

    当然,权贵家的子弟也可以通过恩荫的方式做官,但这种出身一则没有新进士名扬天下,光耀门楣的荣耀;再则授官的起点低;三则升迁的速度也不如进士们快。

    而且自前朝高宗时就慢慢的开始有了一个趋势——三品以上官员中进士科出身的越来越多,尤其是若想进政事堂,是不是进士出身甚或已经成了一条很重要的标准。非进士出身者即便能进去,也难免被人耻笑。

    进士出身如此重要,偏偏唐松又彻底变革了科考的章程。这些个权贵们谁没有儿子孙子的,但此一条,唐松就实实在在把他们全给得罪了。这些人看到唐松若是还有好脸色那才真叫奇怪了。

    朱紫满殿,惟独唐松一袭青衿!

    朱紫权贵们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人理会唐松!

    朱紫权贵们坐定之后寒暄议论的越来越热闹,却没有一人与唐松说话!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便是此刻唐松处境的最好写照!

    那负责这一片区域的礼部小吏看到这情景,忍不住偷笑了好几回。即便在忙碌之中也不时偷眼过来,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看唐松,想看唐松的尴尬与笑话。

    但他失望了!

    有“襄州士林之耻”的经历,有岘山之会上被百余士子连袖如云排斥的经历,有汉江之游时被金宗庆等人面辱的经历在前,此刻这场面唐松真心表示毫无压力!

    任你如何评说,任你如何看我,我自是我!

    身为一个从极度重视并褒扬个性的时代穿越过来的穿越者,咱别的都没有,有的就是一份见识和坚硬的心态!

    知道什么叫张扬个性,激昂青春吗?

    知道什么叫不走寻常路吗?

    权贵们冷落如山,唐松岿然不动。呷着酒,赏着景儿,悠然自得,不亦快哉!

    他这表现只让那看热闹不成的礼部小吏愈发添堵。也让那些个暗暗注意着他,议论着他的朱紫权贵们极度不爽。

    想看别人的热闹却没看成,那种感觉真是很郁闷人的。

    一时间,水殿内隐隐起了一片斥唐松为“狂生”的热潮!

    便是在这片范围扩张越来越大,渐渐由暗转明的狂潮中。通过吏部关试的新进士们由礼部司官引领着走进了水殿。

    一百多名新进士俱都穿着簇新的青色官衣,排着整齐的队列堂皇而入。他们这一进来立时成为满殿的焦点,走在最前面的那二十五名进士科高中者更是焦点中的焦点,尤其是走在整个队列最前方的进士科状头贺知章几乎要被这些眼神给烤化了。

    看到这些新进士,满殿朱紫也暂时转移了话题。说起近来洛阳士林热议的一件事情来。

    随着十天前皇榜张布,新进士们的名字随即在洛阳城内传开,尤其是进士科这二十五个中榜者的姓名籍贯更是被传的沸沸扬扬,至少在洛阳士林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随后,这些中榜者的考场诗以及此前的行卷诗也开始四散传开。读书人总是好分析,将这些中榜者的诗作俱都收集起来一看,还真是不错啊!

    单是这样看效果还不太明显,随着有人将前几次进士科中榜者的诗作拿出来一对比,那巨大的差异顿时就明明白白的显现出来。

    还是那句老话,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一比,这一科新进士的名声愈发响亮。

    由一人到一科,渐渐的,竟然有一种说法在士林及市井间流传开来。

    自有科举以来,今科所取最为菁华。

    跟以往的那些次科考比起来,这一次放出的皇榜实在堪称龙虎之榜。

    “龙虎榜”的别称由此一举传开。

    听着周遭权贵们明显味道不对的议论,之前进殿时瞅都没瞅唐松一眼的苏味道欣然从位次上站了起来。

    他是今科主考,理所当然也就是这些新进士们的“座师”。按规矩,今天这场合里除了圣神皇帝外就数他最大,即便是政事堂诸位相公当面,这些新进士也要先来向他行礼。赐宴结束之后还要专程往他府上拜座师。

    天地君亲师!

    除了天子,今天这满殿中人没有谁再大过他的,这赐进士之宴上,除了新进士,同样也是主考最荣耀的时刻。

    眼见要在满殿众目睽睽之下尽享荣耀,第一次做主考的苏味道心花怒放的站起,尽管心底矜持着,脸上依旧没能止住那吟吟的笑容。

    就在苏味道已经做好受礼准备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只见新进士队伍排首处的贺知章根本没朝他走过来,而是刚进殿门就停住了步子。

    身为进士科状头,贺知章是今日新进士们理所当然的首领。新进士们一应举动也都要遵他而行。他这一停,身后的新进士们随之而停。

    贺知章停住步子,端肃的理了理身上一丝不乱的官衣后,身子一转,居然……居然向自进殿以来便无人理会的唐松走去。

    他这一动,身后的新进士们随之而动。

    看到这一幕,苏味道差点气疯了心,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主考啊,就算唐松也负责了考务,但他那毕竟只是帮办考务。若要区分的话,他才是正主考,唐松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副主考罢了。

    前李唐朝科举时也曾有过两个考官的情况,但新进士们行礼时必定是先寻主考,从无例外。所谓名正言顺,可不就是说的这个!

    不管是按惯例,还是按名份,他都是当之无愧该第一个受礼,该第一个享有这份尊荣的人,但现在……

    你能说新进士们不懂?

    刚刚在礼部学完礼的新科进士会连尊卑名份都不懂?

    苏味道诧异,那些满殿朱紫更诧异。

    这……这算怎么回事儿?

    无数双探究的眼神投向苏味道,苏舍人此刻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容他钻进去,刹那之间脸上臊红一片。

    目睹此状,权贵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就将目光转移到了殿中唯一的青衿少年身上。

    恰在此时,贺知章引领着身后的新进士队伍向唐松拜下身去!

    一拜

    二拜

    三拜

    一百多名穿着簇新官衣的新进士阵容何其堂皇!因是人多又同步拜倒,整齐划一的动作看来极有气势。

    唐松只是静静的起身,默然而立。他虽未发一言,未有任何别的举动,却被这堂皇的阵容,联袖下拜的气势映衬烘托的耀眼夺目。

    满殿朱紫坐观,唐松长身玉立,尊荣独享!

    这一刻,此前所有的冷落都显得是那么的可笑……

    天地有正气,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