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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夜谈

    褚寿走到半路便又转身下了山,她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话,也不知道赵无极这厮真的听进去了没。

    只是事实的真相比那凛冬的井水还要刺骨,她置身于漩涡之中,却是第一次束手无措,不知该去向何处,亦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走到了山脚,离下山便只剩了两个台阶,褚寿看着那两块日夜被人踩踏早已变得光滑的青石阶,扶着抬脚往前面悠了悠,而后轻叹了一声,却是突然不想往下再走了。

    她提了裙袍,堪堪坐下,抱着膝盖看四周月影寂寥,无声亦无情。

    忽而前面传来一阵嘶鸣,马蹄声将歇,褚寿抬眸,却是一眼万年,心上人便是眼前人。

    宋延倾翻身下马,松了缰绳,他还未来得及将参宴的正服换下,少年清朗又添了几分威重,他眼中情绪如这月光般倾注而下,痴痴的望着坐在石梯上的女子,却不敢靠近,他看不清褚寿眼中颜色,他亦不知道褚寿这次的选择。

    褚寿定眼看见了他,自以为是林中雾气与月色缭绕化出的幻影,愣是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半天,而后猛地回了神,抬手扶额垂头失声一笑,笑自己痴狂,又抬眸看向宋延倾。

    宋延倾看见褚寿笑颜,这才放心下来,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手,喉头一动,这才迈开步子,缓缓靠近过去。

    褚寿歪头,下巴抵在膝盖上,嗅到这山林的清新味道逼近,月下黑影覆在她的眼前,她拍了拍一旁,闷声道:“坐。”

    宋延倾应声坐下,微微低垂下头来,睫毛在脸颊上划上一片疏影,默默呆在一旁。

    良久,惊鸟于山林中飞起,褚寿转头,应声道:“阿执,怎么办,这次......好像真的是我呢。”

    “不重要。”

    宋延倾未作反应,几乎是接着她的话说出来的,褚寿听罢,心中越发苦涩,脸上的笑渐渐隐去,越发不自然起来,不敢再看他。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

    “那药是给谁喝的?”

    褚寿眼神一怔,却张不开嘴,而后心定,轻叹一声,道:“贵妃。”

    “幽南倾尽一族心血替她续命,我离京时,她的身子已然不行了,残喘两年,幽南族长来求我阿祖,正好......你便找上门来了,你起初一心求死,心情郁结......”

    褚寿顿了顿,攥紧了衣角,继续道:”药效不好......“

    宋延倾听了,低笑一声,侧手将她隐入裙袍紧紧攥着的手拉了出来,清明的眼神看着她闪烁的眼睛,沉声道:”下次尽管编的再假一点。“

    褚寿不会撒谎,一说胡话虽然表面上看着振振有词,手上不知道能抓烂多少层衣袍了。

    褚寿撇嘴,甩开了他的手,脸上有一丝愠色,”那你来干什么呢?我说了你又不信。“

    宋延倾看她神色,无奈收回了手,又与她道:”这事儿不需要你说,我自然会找人求证。“

    ”是,你宁可信别人你也不信我,我堂堂褚家之后,你咒那一心求生的荣贵妃就算了,你可别咒我,我就是膝盖......腿脚差了点,且得把你熬死呢。“

    褚寿看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方才编的一千个合理的理由突然就无用武之地了,一点不伤感了,只觉得想打人,不过......既然开始了,便要做全套。

    ”你来这儿......和那个中山王说什么了?“

    ”只是做了一下求证,大病之后,我的确忘了不少事情,他不愿同我说我手上染了血,可我也依稀能猜到,你心口的那道疤是我做的,陛下钟爱贵妃,这你也亲身体会过,如若不动手,巫族难保。“

    褚寿依旧扯着谎,她才无暇顾及什么贵妃,什么宠爱。

    当时她突然得了病,高烧好几日都没退,哪儿有什么闲工夫跑到京都杀人放血。

    贵妃也早已无碍,那年唯一有事的人,便是她自己。

    现在想来有些好笑,她当年信誓旦旦的和宋延倾许下承诺,说断然不会让他再受到任何迫害,没想到却是因为自己差点要了他的命。

    她现在只求,宋延倾还是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子。

    思至此,那不知作何解释的情绪又涌上了心头,包裹住了她无力的心脏。

    宋延倾看着褚寿的侧脸,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转身,视线转向天穹。

    褚寿站起了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跨下台阶,看着宋延倾开朗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吧,北境雍帝的幼女承煊要来,由顾城也一路护送至京都,阿水方才给我递了他的信,信上说,他回来便会履行婚约,拼得一身战功要娶我过门,说不定我会同他一起去边疆,替我阿爷好好守在那里。“

    “不过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我之间两年相伴的情谊我也不会忘记,我对你的伤害,你对巫族的恩情我也不会忘记,我也就不与你说什么虚情假意的对不起了,实在一点,若宋大人日后有什么难处,我褚家定当倾尽全力助你,绝无二话。”

    褚寿朝着立在一旁的阿水、三千摆摆手,继而轻声道:“夜露寒凉,宋大人不妨也早些回家吧。”

    她不忍再听宋延倾说任何一句话,不然,非得破绽百出,刚在马车上坐定,眼泪便如难断的珠弦一般滚落下来,她从不会哭的太过火,可现下就是忍不住。

    宋延倾看着马车远去,心绪起伏,却是难宁。

    石梯后面草木摇动,自后走出一人,那人手中随意戴着一串红木佛珠,头上戴着斗笠,左手提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着鲜活的小鱼儿。

    正是那日见到的僧人慧远。

    “阿弥陀佛。”

    慧远抬手朝着宋延倾作拜。

    宋延倾微微颔首,未得多想,起身跨步便要走,却被慧远叫住,“大人,新打的鱼,若您不嫌一同上去喝杯清酒。”

    佛门子弟,如此这般行事的倒是少见,宋延倾嘴角勾起,欣然答应,同他一起上了山。

    这是一处偏僻的后院,看起来是慧远的住所,小院算得上是干净整洁,庭院正中间种着一棵老树,落了一地枯黄。

    树前架着石凳石桌,还有一个棋盘,桌子前面是一口支起来的小锅,下面是黑黑燃尽的木炭。

    慧远请他坐下,便蹲在一旁生起了火,开始处理起小鱼儿来,他做的认真,宋延倾也打扰,兀自下起棋来。

    良久,鱼都下了锅,慧远这才悠然开口:“郡主这人面冷心热,有时候是有些看起来装模作样的机灵,倒是心里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宋延倾未作应答,执起一枚棋子,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当年中山王一家枉死……”慧远顿了顿,说秃噜了嘴,不过想着这人身后是都察院,定然无所不知,便又继续道:“赵无极心如死灰,多亏了郡主日夜照料,这才又燃起了生的信念。”

    “郡主这人心善的很,看着这人间沧桑,总想着能多帮一点便是一点,奥对了,不知您知不知道,除了小中山王,阿水和三千是她儿时救下留在身边的,就连我,也曾受过她的荫蔽,我听闻,宋大人……亦是如此。”

    宋延倾送出棋子的手一滞,眸子沉了沉,转身看向慧远,沉声问道:“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慧远摇摇头,笑着回道:

    “也并无深意,只是想提醒大人一句,也许于您而言,郡主是带您走出阴霾的那个唯一,可于她而言,您却并非是她的唯一。”

    “当然,我说这话,并不是要否定您对郡主的感情,我只是想劝您不妨抛开表面这一层,好好看清自己的内心,莫要如那赵无极一般,看不清自己,将执念扎根在心底,到最后拔也拔不出来,伤人又伤己。”

    “郡主心细的很,她能看得清许多人,是善是恶,是黑是白,她总能快人一步,于这世上,她最能看清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逃不出去的。”

    宋延倾垂眸,收手,落下最后一子,失了魂似的道:“我从与她初见时便想看清她的心,我看得出她努力引导着我走出去的急切,她的整颗心想透明一样被我看在眼底,我不喜欢如此,可是没办法,不到半年我便看清了她的熟练,那种善于挽救人心的熟练。”

    “我曾问过她,若不是我,若是这世间随随便便一个人,是否也能走到如此……”

    慧远起身,落座在对面石凳上,笃定的答道:“她生性磊落,该是肯定的答案。”

    宋延倾看着慧远自信的模样,不屑的笑了笑,眸子沉沉,道:“她一句话没说,强喝了一坛酒最后醉倒在了我怀里,问不出一个答案,那次以后,我便再不纠结,后来她总说我听什么便信什么,可这世间纷乱,除了她的话,我谁的都不愿再信。”

    “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吗?”

    慧远执子落下,眼睛定定的看着对面那人,眼神有些挑衅。

    宋延倾嘴角勾起,眼睛澄澈如平湖,开口:“所以我说,你们凭什么质疑我与她之间的爱意。”

    他看着慧远的眸子转而阴沉起来,质疑他与褚寿之间的感情,这似乎是对他最大的冒犯。

    说罢,他的目光渐渐从慧远身上看向后方,赵无极一与他眼神交汇,便将手中铁制的器物藏在身后,一时无言。

    宋延倾起身,两人目光在电光火石之间流转,方擦肩而过时,赵无极伸手拦住了他,嘴角微微勾起,问道:

    “宋大人,今日郡主来,问了我不少话,你呢?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宋延倾从方才到现觉得,有些事的答案也变得逐渐不重要起来,于是他微微侧头,平静又从容,紧紧握着手与赵虔之道:

    “不必,我心中已有答案。”

    这错过的三年里,他的恨里同样包裹着思念,周围人拼命告诉自己不要释怀,不要释怀,可那是褚寿,那是他希冀她能够亲手杀掉自己的褚寿,不是别人,不是任何人,是即便她做下离经叛道的大事,他也要保护的人。

    说罢,宋延倾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只留下了身影,赵虔之听了他的话,只短短一句,却叫他心中情绪难抑,莫名烦躁起来,他讨厌他的从容,讨厌他的笃定,讨厌他的自信……

    慧远见赵虔之面色不对,立马起身,摇摇头,轻叹一声,朝着他道:“我就说,双方都笃定过的感情,坚不可摧,你又何必执着于破坏人家姻缘呢?”

    该说的他都替赵虔之说过了,换来如此结果,慧远便越发坚信赵虔之的执着不是没有原因的。

    “姻缘?你既知道他是天官,曾与褚寿一起住在寒园,便该知道他的命本就是为褚寿而生的……”

    说着,他有些狰狞的笑了起来,握着那铁制器具的手紧紧,“天官?狗屁天官,天然的药引子罢了,这种人,没资格谈什么相濡以沫,天崩地裂的爱情。”

    话音未落,慧远随手拿着熬汤的一记长勺打在赵虔之的额头,打的他闷哼一声,生疼生疼的。

    他表情严肃,定定的看着赵虔之,语气冷冷道:“你又在想什么龌蹉之事?”

    赵虔之眼神渐渐转为正常,他常常被情绪控制,有时会口不择言,很容易走向极端,可这一次……他确是很难对褚寿说见死不救。

    “无极哥哥!”

    苏黎着一身鹅黄色的衣服走进小院,一见赵虔之便甜甜的叫了一声,她看见架在锅中煮的沸腾的鱼汤,欣喜道:“我方才遇见了都察院的小宋大人,原是来找慧远大师的。”

    慧远笑了笑,连连摆手,不太认可这个大师的称号。

    “无极哥哥,你今夜可有好好吃饭?我叫他们去城南的打包了一些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赵虔之未有理会苏黎的示好与邀请,诚如慧远所言,执念在他心里扎了根,拔都拔不起来。

    他未作任何反应,像是冷着脸不愿听得的样子,苏黎看他今日将头发束起,与往日大不相同,浑身竟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气氛,不由得看向慧远,慧远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她朝身后仆从手中拿来点心,跟上了赵虔之的脚步,她这人虽长的不高不大,但自小便有一股子韧劲儿,认定了是谁,也就很难再改了。

    慧远看着几人纠缠,不由得握紧佛珠,长叹一口气,摇头,“世间无常,唯有爱谓之永恒,谓之瞬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