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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人先看娘

    ——这副母慈子乐的画面,林多夕在梦里见过很多次。

    外婆说,看房先看梁,看人先看娘。

    李春华来了,看见林多夕,淡淡来了一句:“多多回来了”,她波澜不惊,语气平淡,仿佛母女俩天天见面,而不是三年未见。

    三年的空白,林多夕快认不出她娘了。

    李春华发福了,变成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她留着齐耳短发,双下巴像两轮圆月,胸部高耸如山,肚子比山还高,白色的汗衫软塌塌地贴在肚皮上,隐隐现出三叠,整个人看上去像只圆滚滚的白灯泡。

    如果不是杏眼、柳眉,还残留着记忆中的模样,这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盼盼,给外公和妹妹倒杯水。”李春华吩咐完,看了看林多夕,眉头皱出个川字。

    “这头发……怎么剪得跟狗啃的一样?”

    “长了虱子,总也抓不干净,你妈干脆剪了了事……咳咳……咳咳咳……”外公又开始咳嗽了,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外公说这口痰堵在嗓子眼,十多年了都没咳出来。他连续咳了十几下,才慢慢平复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你再不把娃接回来,只怕要剃光头了。”

    “那也是没法子。”李春华说完,拿脸盆打了水给外公洗脸洗手,洗完后,外公又把毛巾拧成了一股绳,在身上拍打。

    外公很爱干净,每天早晨洗完脸,他一定要用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得比钢丝球还亮才出门。每次从外面回来,他一定要用拧干的湿毛巾在身上拍打除尘。村里人夏季天天洗澡,冬季一周才洗一次,可是外公春夏秋冬每天都要洗澡。

    有一年冬天,外婆发脾气,不给他烧热水,他就用井水洗。那井水冰冷刺骨,摸一下都觉得手指要冻掉,外公却用来洗全身。林多夕问外公为什么不怕冷,外公笑笑说:“习惯喽。身上干净了,灵魂才清净。”

    外公清理完,就坐在沙发上休息。盼盼端了杯茶过来,眼看要递到外公手上,她突然手一抖,白色的陶瓷杯险些摔到地上。幸好外公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但茶水还是洒出来了,惹得一通手忙脚乱。

    “真是没用!倒杯水都能洒,你活着还有什么用?”李春华责备着,赶紧拿了条抹布出来擦沙发和茶几。

    “我就是没用,有本事你自己倒好了。”盼盼生气了,跑进房间“砰”一下摔上门。

    “翅膀硬了是吧?还说不得你了?”李春华一边骂,一边跟外公笑着说:“这孩子,从小被惯坏了,一句话就发脾气,养娇了。”

    “没事,估计是被我吓着了。”外公自嘲说。

    林多夕猜想,盼盼是被外公的眼睛吓到了——外公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小时候,林多夕看到那枪口一样的黑洞,那凹陷扭曲的眼窝,也跟见了鬼一样尖叫。后来,她经常凝视黑洞,久而久之,就不怕了。

    听村里的人说,外公当年也算个人物。祖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解放前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解放后,他把祖传的田地和金条上缴,气得老太爷一病不起。再后来,他当了官,还当上了校长,成了村里有名的文化人。可惜,好景不长,一次不留神被人戳爆了眼珠子,伤好之后,又被下放。

    原以为,一个秀才的一生就这样了。八年后又被请回来。回来后,一头黑发全白了,背驮了,人也不说话了。再后来,镇上重新安排了工作,外公成了文化馆馆长,清闲了几年,三年前退休,小舅舅李燕西接班。

    李春华拿杯子给林多夕喂了几口水,又抓了一把水果糖递给她。

    糖果有橘子味的,有西瓜味的,林多夕嚼得牙齿咯嘣响,她吃得津津有味,听大人们聊到了工作,聊到了造纸厂,还有一些文化馆的事,最后还提到了她。

    “娃挺聪明的,你要好好培养。都是自己娃,别太重男轻女了……”外公叹了一句,不知怎么就把李春华给惹恼了。

    “我怎么重男轻女了?”李春华很生气,大声质问:“爸,这话谁都能说,就你不能!当年,你们答应得好好的,谁为这个家付出最多,你退休以后谁来接班。结果呢?还不是留给了你儿子。你说我重男轻女,到底是谁一心只向着儿子?”

    “我说过给你。是你自己不要。”外公平静地说。

    “我怎么要?你说我怎么要?——我要敢要,老娘就要上吊,燕西就要离家出走,我怎么要?”李春华眼眶红了,声音都哽咽了:“爸,你说句良心话,我是不是为这个家牺牲最多?12岁……12岁不到我就没书念了,人还没扁担高,就要去生产队干活,赚的钱一分不留,全部要交给老娘——要给大哥治病,要给弟妹念书,家里人人有书念,人人有钱治病,就我没有!我病得东倒西歪还要去挣工分,还要去挑扁担!这么重的担子,压得我腿肚子抽筋,肠子都要挣断了,你们有人同情过我吗?有人叹息过一句吗?你们不把我当人,不就因为我不是儿子吗?”

    外公平静的脸上有了裂纹,他静默良久,低下头说:“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了全家人。”

    他起身去后院了,留下李春华坐沙发上泪眼婆娑。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外公从后院溜达回来,李春华也平静下来。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反正我天生命苦,也怨不了谁。好在我现在儿女双全,也算苦尽甘来。”李春华自怨自艾了一下,见外公不接茬,她又问:“燕西在文化馆干得好好的,你干嘛非要让他转到学校去?文化馆多清闲,事儿少,钱又不少拿,还有油水可捞……”

    “时代不同了,青州迟早也会变,文化馆可能不会长久。”外公显得忧心忡忡:“你弟没什么文化,能在学校食堂当个厨师长,也算有个铁饭碗,这辈子衣食无忧。”见李春华不以为然,他叹了口气说:“蝇头小利,蝇营狗苟,都不长久,你们眼光要放远一些。”

    又坐了会,外公起身说:“就这样吧,娃交给你们了,我去二中办完手续就回去了。”

    目送着外公离开,林多夕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忐忑,激动的是,终于回到梦寐以求的家,忐忑的是,家里人会不会喜欢她。

    她很快发现,日夜渴望的家,像一口深井。井底漆黑一片,她不知道如何爬出去。

    午饭很清淡,清一色的黄瓜、西红柿、大白菜,还有个蒸水蛋。

    李春华用勺子把水蛋一分为二,平均分给盼盼和林多夕。饭后,李春华铺了张凉席在厅堂的地上,示意林多夕可以午睡,也可以自己玩会。

    等她回房之后,林多夕去后院转了转。

    后院很大,有块十几平米的水泥地,有个比林多夕还高的水池,还有间独立的厨房。院墙尽头,有个木门,推门进去是几洼菜地,地里种了绿油油的青菜和黄瓜,还有两棵橘子树,树不大,却挂满了青青黄黄的果子。她摘了几朵黄瓜顶上的小黄花,又抓了只五彩斑斓的蝴蝶,想拿给盼盼看。

    她兴冲冲走进卧房,入眼便看到一个巨大的竹编摇篮。

    摇篮的颜色很陈旧,仿佛是经历了几代人留下来的传家宝。摇篮的扶手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尿布。李春华靠在床头,怀里抱了个光屁股的娃娃。那娃娃又白又胖,全身上下只围了条绣花的红肚兜。李春华嘴里哼着小曲,手里轻拍娃娃的屁股,她的另一只手,正在给盼盼摇着蒲扇。盼盼躺得四仰八叉,手脚张成个“大”字,显然已熟睡。

    李春华招呼她上前,把弟弟的小手递了过来。林多夕轻轻碰了碰胖嘟嘟的小拳头,又蜻蜓点水搬碰了碰这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生怕一用力,这嫩嫩的水豆腐就要破。弟弟咿咿呀呀,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李春华却听得心花怒放,“咯咯咯”笑个不停,还捧着弟弟的小拳头又亲又啃。

    这副母慈子乐的画面,林多夕在梦里见过很多次。

    只不过,李春华怀里抱的是她,被摇着扇子哄着入睡的人也是她。她像突然被蜜蜂蛰了一下,眼睛酸疼,疼得想掉眼泪,嘴巴里也好像吃了个青桔子,又酸又涩。

    这股酸涩味,持续到林建成下班回来才消散。

    林建成长得又高又瘦,看上去像根电线杆一样笔直。他和李春华站在一起,活像《鹿鼎记》里的胖头陀和瘦头陀。听外公说,林建成年轻时当过兵,多年的习惯让他站如松、行如风。退伍之后,他就在镇上的造纸厂上班。

    老林回来,立马把林多夕抱起来,还放在肩膀上举高高。老林似乎是这个家唯一欢迎她的人,林多夕吓得哇哇叫,心里却乐开了花。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一家团圆喽。”老林边举边笑:“怎么这么轻?还没一个西瓜重。你外婆怎么越养越瘦?”

    “林建成,你几个意思?”

    不知怎么地,这句话好像把李春华惹恼了,她冲上来对着老林嚷嚷:“我娘辛辛苦苦给你养了五年闺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感谢就算了,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我……我怎么不说人话了?我也没说什么呀。”老林小声嘟囔,他悻悻地放下林多夕,有些莫名其妙。

    “你还想说什么?你就是个废物!别家的男人,都想尽办法搞钱,你呢?胆小如鼠缩头乌龟,怕天怕地怕你老爷子放屁!我停工停薪都一年了,你也不肯找老爷子跑跑关系疏通疏通?凭什么你大哥二哥在水电站当站长,在厂里当干部,你就只能在电房当电工?”

    “老爷子都退休了,少去麻烦老人家。说到底,谁让我们违反政策呢?厂里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生三个怎么了?我自己生,自己养,又没吃别人家大米,凭什么罚我?几千块我不吃不喝三年都赚不回来,说到底,还是你没用,老婆孩子都快饿死了,你不去想办法,还有脸说你闺女饿瘦了?你闺女扔到乡下五六年,你有正眼瞧过吗?你一年给了多少生活费?这点钱够吃鱼还是够吃肉?你嫌我妈不会带,来来来,让你妈带啊……”

    李春华像连珠炮一样,喷得老林无言以对。

    他一声不吭地去后院挑水浇地,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