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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长城长(二)

    穆华夏少读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读至“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时,只觉长城吏的冷酷。

    如今,他也要成为这样一名冷酷的长城吏了吗?

    他叹了口气,上前扶住了将要跌倒在他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

    那人看上去腿脚不太利落,不知是早有的毛病,还是这些年新添的。

    “小心。”

    “谢......谢谢,谢谢。”青年人哆哆嗦嗦地道谢,他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监工手中的长鞭。

    穆华夏拍了拍他,没有再说什么。

    若说离妻别子、背井离乡,这里的人谁不是这样呢?既然都是苦命人,又何必彼此难为?

    这一幕自是落在了旁人眼里,方才那小吏皱着眉走了回来,“别做这种多余的事儿,误了工期,可是咱们挨罚!”

    穆华夏知他好意,冲他笑了笑,转开了话题,“是不是该放饭了?”

    那人抬头看了看日头,又挥着鞭子扯着嗓子一路吼了过去,“吃饭了吃饭了!”

    穆华夏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情越发沉重。

    宏大的历史不屑于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数万万人的生死,不过是史官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可扪心自问,他真的,准备好去面对这些他未曾见过的悲欢离合了吗?

    ......

    他们的晚饭是粥,极黏稠的小米粥,黏稠到让人怀疑这仿佛是一碗水加多了的饭。

    穆华夏其实是不怎么饿的,或者说,他看见这碗粥就饱了。

    想想S大的食堂,此刻的穆华夏只觉数个小时前的自己,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就这么倒掉实在罪恶,就在穆华夏端着这碗干粥闲溜达的时候,碰巧看见了之前那个腿脚不好的人。

    在一堆一堆聚众吃饭的人群之外,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穆华夏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抬腿走了过去。

    “给,”穆华夏伸手将手里的粥递给了他,“我不饿,你吃吧。”

    那人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说话了。

    穆华夏将手里的碗直接塞进了他空着的那只手里,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去,在低头的瞬间瞥见对方碗里的粥,比自己这碗要稀得多。

    他们本是最应该吃饱的人。

    可在这里,他们是服劳役的人,是因罪谪边的人,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吴......吴阳。”

    穆华夏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塞到他手中的那碗粥,“没事儿,吃吧。”

    得了穆华夏许可,吴阳咽了下口水,犹豫了片刻,仿佛下了什么了不起的决心一般,埋头吃了起来。

    他真的饿了,二三十岁的大小伙子,那么一碗稀粥实在不顶什么用。

    穆华夏坐在一边,听着他“呼噜呼噜”地喝粥,目光望得很远,“你是哪里人?”

    “楚国人。”

    他听到这回答下意识地一愣,而后轻轻摇了摇头,是啊,楚国人,秦灭六国尚不足十年,六国遗民思念故国,谁都不认为自己是秦人。

    “娶亲了吗?”

    “娶了个媳妇儿,”许是那碗粥的关系,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吴阳说这话时嘿嘿乐了两声,“不怕您笑话,我媳妇儿,我们那地方数一数二地漂亮!”

    “是吗?”穆华夏跟着笑了笑,惦念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再冰冷残酷的环境,只要想着还有人惦念,日子便会好过一些。

    “是啊,当初好多人都想娶她,到最后便宜我了......可谁能想到,唉......”

    说到这里,吴阳脸上的笑渐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悲伤,“我走的时候跟我媳妇儿说了,要是五年之后我还没回去,她就改嫁吧,可她不干,她说她要等我,唉......她一个女人家,总要有个依靠,我已经回不去了,她何苦呢......”

    声音越来越小,话说到最后,竟成了呜咽,穆华夏第一次见到男人的眼泪,他坐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安慰,到最后也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会回去的。”

    吴阳摇摇头,他的脸埋在肘窝里,不想让穆华夏看见他的泪。

    “会回去的,”穆华夏又重复了一遍,“她在等你。”

    吴阳摇头的动作顿住了,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吸了吸鼻子,一抹脸抬起头来,“嗯!会回去的!”

    穆华夏笑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笑可能比哭还难看,但他在吴阳眼里看见了希望,思念点燃的希望。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

    吴阳说完,竟低低唱了起来,穆华夏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可在那婉转低回的声调里,他看见了楚地,看见了那个姑娘。

    浣衣的姑娘挽起长发,一双玉手在泠泠水波的映衬下更显生动的美感,姑娘低声唱着盼归的歌谣,征人啊征人,你几时才能回到故乡?

    万里寒更三逐客,七年除夕五离家。

    生离苦,大抵如此了。

    歌谣不长,五六句而已,吴阳唱完了,叹了口气。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支着竹筏在她们家门口那条小河上,唱的,就是这首歌。”

    “很好听。”

    “是啊,她歌唱得好听,十里八乡没有不夸的,”吴阳说这话时,脸上尽是甜蜜,天慢慢黑了,“那么好的姑娘......”

    后来吴阳又说了些什么穆华夏已然听不清了,他本也不是说给人听的,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独自温故那些幸福的往昔。

    边塞苦啊,劳役更苦,穆华夏坐在那里,看着太阳的余晖一点点褪尽,听着吴阳絮絮地嘟囔那些他听不清的过往。

    直到......

    魏克的大嗓门打破了这宁静的画面,也吓跑了吴阳。

    他猛地想起穆华夏是监工的秦吏,不是他可以话家常的兄弟。

    穆华夏看着他一瘸一拐却跑得飞快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谁啊?”魏克扭头看了看吴阳离去的方向,“他跑什么?”

    “怕你。”

    “怕我干嘛?”魏克皱皱眉,“又不是娘们儿,还见不得了?”

    穆华夏知道魏克没有恶意,只是这话他听得莫名有几分不舒服,便岔开了话题,“找我有事?”

    “带你去看个地方,”魏克说着,拉起了穆华夏,“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