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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发之前

    作者:边志韪

    奶奶说,她是乘着一顶小娇从隔壁村来到这里。当时的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这条经常走过的路,虽然并没有变化,但也引得她不时挑帘。因为这个特殊的时刻,道旁的花一定开得格外鲜艳,田野的风也一定吹得特别轻柔。唢呐声在她的耳畔环绕,她感到欢乐极了,这是她的生命中少有的热闹景象。

    她的新房在哪里长什么样没人知道了,但后来全家人寄居在村里破败的公共祠堂里很多年。这让我有些感伤,我都不敢猜测她的新房是否安在这里,夜里老鼠横行,别人家的棺材就放在头顶。如果是这样,新婚之夜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没有细问,感觉太过恐怖,我情愿让它成为一个永久的迷。

    据一位姑公说,当年他们一起住在这里,最困难时,两家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中间只用一块木板隔开,别说咳嗽,喘气都能听到。最初的一两个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好在他们虽也总是吃不饱,但不必像奶奶的童年一样吃草根树皮甚至观音土。我不知道年轻时奶奶的厨艺怎样,但听她说,田里山上的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吃的,采回来后经过一番古老而富有智慧的加工后就能成为一道美味。这些都是她的先辈教给她的,凭着这些生存技能,即使在大灾大难面前也能活下来。而活着,就是那个时候最大的哲学命题。

    儿时和奶奶去过两次她的老家,但那时还小,光顾着贪玩,没有好好听她讲讲这里的故事。只觉得路程实在太过遥远而且崎岖,走过了无数的田野,跨过了无数的小溪,从清早一直走到正午,做客的新鲜感也荡然无存了。

    这其中的记忆零散而模糊,几乎快要忘光了。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要是以现在的年龄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拉着奶奶走遍她的童年,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听她讲完所有的故事。一定要回到她居住过的地方,告诉我在那里发生过的所有惊心动魄与琐碎悲哀的事。一定要尝一尝她儿时最难忘的美食和最难下咽的观音土,一定要经过那条她跨不过的小溪,一定要在那棵她乘凉的树下坐上一个下午,一定要在那块光滑的磨刀石上磨一磨那把她用过的镰刀……

    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即使在她的脑海中也已渐渐淡忘了那些岁月。

    奶奶很少回忆过往,都是我问起,她才会片片断断地讲些。也许那些日子实在是过于悲哀,因为每次提起她都要伤心地流泪,所以她情愿忘记。而我也不忍心过多地揭起她的痛处,看着她落泪,我什么也做不了。每次都是她流干了眼泪后,用手擦擦眼睛,然后起身回到厨房,仿佛经历了一场情感的风暴,极其动容,而后又极其淡然。

    中国人的拥抱在儿时都用光了,孩童时整日都希望窝在父母的怀里,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也是舍不得撒手。但长大后,面对悲伤洒泪期盼拥抱安慰的亲人却变得那样木然。

    老屋被拆时,她站在废墟中痛哭,那是她年轻时千辛万苦建起来的。这里全是她的青春和血汗,这一拆不但让她没了容身之处,更拆掉了她的所有寄托。当初,是她和爷爷肩扛手搬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讲起这段岁月,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是她少有的快乐时刻。屋建好后,便不需要再住在那个黑暗潮湿破败的祠堂里了。搬家时,她显得很兴奋,两只竹篓里装满了她辛苦奋斗多年而积攒下的东西。现在看来,不过是些不起眼的日用品。当然,她强调,另一只竹篓里还装着我幼小的父亲。她挑着这对竹篓,脚步很轻快,前路也显得平坦多了。

    后来,她和爷爷又在周边建起了更多的房子,这些用土砖土瓦搭建起的房子,在当时也是时新的样式,从此开启了一大家十几口人的生活。在这里的生活也是我印象最深刻的童年,从这里开始我“看清”了奶奶的长相,之后几十年,我眼里的她都是这个形象。

    她始终留着短发,以前有没有留过长发我不得而知,而且她从没有进过理发店,都是邻里妇女帮忙用那把又大又粗糙的剪刀简单修剪几下。她的身上始终系着一条灰色或黑色的围裙,不管春夏秋冬始终如此。她的活始终干不完,我的记忆里,她时刻在忙碌着。她很容易高兴,只要有一点点好事,她都能笑出声来。她也很容易悲伤,只要生活遇到一点点挫折,她的眼泪就会浸湿整张脸。

    但是她从没有放弃生活,在生活面前,陪伴她最多的除了眼泪还有她坚定不移的脚步。

    每当我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就会想起儿时陪她上山砍柴的情景。她总是不知满足,一捆柴越捆越多,都超出了她的体力,她还是不停加码,最后咬着牙挣扎了几次才能起身。我劝她少挑一点,她总说家里人多不够烧。烈日下,两捆柴的影子大得吓人,而她的影子只是中间一条单薄的线。走在田野阡陌里,她的身躯左右摇摆着,任何一块石头拌脚或湿泥都能让她重重地栽进泥泞里。跟在她身后的我一路上提心吊胆着,听她讲,有好几次她都跌进了池塘。

    相比上山砍柴,还是跟着她去田里摘艾草更加舒心些。我们俩提着篮子,走不了多远就有很多艾草被踩在脚下。而我通常只是去做伴,或者用泥巴捏出许多艾米果的样子。整个下午,她都蹲在田野里。等她的篮子里装满了艾草时,我的篮子里也装满了泥做的艾米果。

    “婆婆(奶奶),你看,我做好了等你来吃!”我一脸坏笑地举着篮子。

    “哎哟,我崽真棒,我们带回家去蒸一蒸再吃。”她一手提着两只篮子,一手抱着我。

    我们跨过沼泽,越过沟渠。上坡时,我又听见她呼噜噜的喘气声。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她的短发已经花白,身上的围裙依然挂在脖领上,曾经的少女变成了故事中的主角。自从她变老之后(这仿佛也是一夜之间的事),她的影像就始终定格着。在那个画面里,黄昏的夕阳洒在她苍老的面孔上,她低着头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木棍,瘦削的身躯里发出呼噜噜的喘气声。

    有一次我偷偷去看她,也是一个有着夕阳的黄昏。我以为她会在菜园里,就打算悄悄地走过去。正当我要转弯时,发现她正拿着一块镜子静静地看着自己,而镜前的她有着一头齐肩的白发。很长很长时间,她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

    在她那“一只眼”里看到了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我更不敢去打搅她。

    金黄的夕阳洒在她的长发上。

    突然,她拿起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又大又粗糙的剪刀剪去了一把花白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