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修复时光穿梭机 » 在海浪的那一端

在海浪的那一端

    作者:边志韪

    闭环第一天去的地方就是大屿山锚地,返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轮渡的轰鸣声交织在海风的夜曲中,就像一只不停跳动的音符,令人捉摸不透。海与天已经融为一体,正在以一种近似泼墨山水画的方式将紫色与黑色的韵味浸染于如梦似幻的天际间。我仿佛立在了一片墨色的云丛里,起起伏伏于闪着金色光芒的雾气与迢遥隐约的灯塔之间。

    呱——一阵巨大而悠长的汽笛声将我的衣领振得如同极速扑闪的蜜蜂的翅膀,同时一个汹涌的浪潮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我的身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仿佛是在谆谆告诫踯躅于海心的行船人。我来不及躲避下一个浪头,只是紧紧抱住工具箱将身体蜷缩于舱壁之下。冰凉的海水浸透了金色的关徽,眼镜片上布满了晶莹的水珠,我的视线被一种奇异的色彩所模糊,同时也让我看到了另一种近乎魔幻的景致。

    我忘记了自己正在海上,我感到有一种如同透明薄纱般的东西从我的脸上滑过,又不时点在了我的额头。突然,犹如天际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万道雨丝闪着若有似无的暗夜之光向我袭来,小小的轮渡之上顿时奏起了叮叮当当的雨夜之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正在漂流的鲁滨逊,同时也不乏时代赋予主人公的坚强意志。我的鞋子里已经灌满了水,我看着同事,他也看着我,湿透的关服紧紧地粘在我们的身上——哗啦一个大浪正好浇在了他准备张口说话的嘴里。

    “海水是苦的么?”我们相视一笑。

    “已经十点了!”当我像落汤鸡一样站在岸边回望着远方忽隐忽现的粼粼波光,似乎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情感充塞心间,我仿佛成了一名堂吉诃德般的勇士与充满无限象征意义的风车进行了一番无与伦比的搏斗,只是我的搏斗对象是凄风苦雨与惊涛骇浪。

    我无法忘记刚入环时的激越与坚定,我以一名新时代国门卫士的忠诚信念毅然奔赴抗疫的第一线。当我穿上那身印有“中国海关”标识字样的防护服站在党旗下宣誓的时候,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无数个无名无姓的坚毅背影。我仿佛看见了护目镜里的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正在燃烧着、闪耀着一个负重前行的模糊身影,他正与海天一起定格在波涛汹涌的浪头。

    在那个洒着淅淅沥沥雨线的早晨,眼前的世界仿佛一张正在绘制中的油画,所有的线条和色彩都在不断变换之中。我喜欢这样的开始,这种带着诗意的憧憬与向往的工作状态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奔赴抗疫前线用青春与热血描绘生命的五彩斑斓。

    我的第一站便是大屿山锚地,一个靠近香港的水域,一个可以近看零丁洋的带着遥远历史向往的所在。我感怀于此生能够如此亲近与深刻地感受着“零丁洋里叹伶仃”的孤臣遗憾以及“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舍生取义。我更加愿意以一个后生小子的耿耿丹心大声诉说与告慰七百多年前的这位伟大先哲,用当世之伟大崛起的光耀功绩祭奠累累忠魂。

    海水在远处澎湃,海水在近处澎湃,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光阴逝去的洪波。突然,海面恍惚变得平静了,轻柔的海风从我的脸颊悄悄拂过。

    雨季似乎是一夜之间来到人间的,而更加难耐的是让人汗如雨下的炎热。湿与热就像两个淘气的孩子,总是在前行的路上给我们制造一些恶作剧。雨丝在我的眼前划出了大自然最完美的直线,我想它们必定是温柔的,因为它们是那么的依恋于我的护目镜。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在防护服的闷热空间里回荡,我感到汗珠正在流过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的身体正透过这层薄薄的衣服敏感地与外面的世界进行交流。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舷梯,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湿滑的梯子并没有因为我的力度大小而改变其摇晃振动的频率。我的耳边传来呼呼的海风声,越往上走越能感受到巨轮的渺小与大海的寥廓,我的脚步也因此变得更加坚定而沉稳。

    这是一艘泰国来的货轮,所有的船员都已经按照要求正在等候核酸采样。我的指尖隔着两层紧紧的胶套已经变得不是那么灵活,鼻拭子的分量轻的不如一根稻草。此刻的雨丝嘟嘟地打在防护服上,仿佛是在提醒里面的人。

    “โปรดใช้หน้ากากและปกป้องปากของคุณ!”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鼻拭子顺着船员的鼻腔缓缓到底。

    “ไม่เป็นไร,ขอบใจ!”照着花名册的顺序经过四十分钟,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船舶登临核酸采样。

    忽然之间,我的思绪如纷飞的蒲公英——我尤忆起第一次战战兢兢握着鼻拭子、手臂些许颤抖地试着“捅”进自己的鼻子,我尤忆起第一次窘迫地被防护服的拉链夹到手指的痛楚与不服气的二次重来,我尤忆起第一次在风雨夹击的天气中如何艰难地将随风起舞的鞋套在单脚站立时颤颤巍巍地套上,我尤忆起第一次扯着噼噼啪啪的胶手套在沾满消毒液的双手上吃力的一点一点摩擦着覆盖到最后的指尖……

    唐朝有一个姓吉的诗人写过一句诗:“放尔千山万水身。”当东邻的云霞与西邻的落日在海天交界的阴阳面冲破万丈雨帘放射出横贯南北的霓虹巨龙,我的身影也随着此起彼伏的昏晓而镶嵌进了发出朗然琼音的蓝色波涛之中。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同事,我说我正在读你帽徽上的话,那里有着读不完的白纸黑字。此时我们正被吊机高高地吊在半空,吊篮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我紧握着栏杆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铁锈。从后来的照片中发现,我们的身后是蓝天、是落日、是白云、是巨轮、是碧海、是波光……那一刻,我或许想到了“斜倚朱阑久无语”,又或许想到了“金鞭拂雪挥鸣鞘”。

    防护服外的世界已经被苍茫的水雾所笼罩,同时天穹之上忽远忽近的骄阳穿过变幻不定的云雾投射到我的脸上,纷纷的雨滴就像无数的棱镜反射着夕阳的金色余晖形成了七彩的琉璃,跟随着海风的翩跹护送至我的面前。这是一种辛勤过后的褒奖,是只有置身朦胧面罩之下才能欣赏的独特美景。

    离岸之前,我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我感到密封的口罩边缘已经深深地勒进了脸部纹理。轮渡的柴油味儿与海水的腥咸味儿一同灌进了我的鼻孔直达脑回路。当一阵黑烟漫起伴随着轰隆的马达声将我缓缓地推向大海的远方,我看见岸边那一排排巍峨矗立的桥吊如同整齐站立着的守卫国门的卫士。我们彼此注目、彼此鼓励、彼此崇敬,我们之间响彻着久久不衰的浪花拍岸声。

    我的手心里已经握满了汗水与海水的混合物,它们将我的手掌漂成了乳白色,每一条纹路都像是有人用利刃重新雕琢而成,在昏暗的灯光下透着晶莹的光芒。

    在轮渡停稳的瞬间,我一个箭步跳上了石岸。晚上十点的海风变得更加轻柔,海心的灯塔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正向我挥手告别。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神清气爽的独特味道,我仿佛能听到隐匿云端的繁星正在对着我深情呢喃。

    我慢慢地回头,慢慢地走回去——刹那间,我发现海水在我的眼前蓝得叫人心醉。

    无端的,无端的,耳边又回响起了那坚定沉毅的声音。

    我静默不言地伫立着、倾听着、找寻着……

    我知道,它,就在海浪的那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