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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云海,扶醉天边(下)

    五第三章

    金陵虽然号称六朝古都,虎踞龙蟠之地,其实水阔山低,就是地势略微有利防守方而已。太平天国和民国小朝庭占领此地,只得了中兴十年,最后星散崩溃,可见此地未必存了多么旺的龙气。

    薛蟠自然想不到那么多。自从何龙来警告他不可弄丢了胡安,薛蟠便开始揪心挠肺。有心问计于薛宝钗和娘,却左等没有回音,右等不见消息。普通人没资格用八百里加急,书信来回,只怕一两个月都是正常的。

    胡安是怎样一个人?薛蟠自然要亲自见见。这个四十岁的老光棍面目瘦削,目光闪烁,嘴巴外突,枯黄的右手小指留着长长指甲,衣服倒是整整齐齐,谈吐也算得体。如果能读写的话,放在薛氏商铺里,别说小管事,就是中等掌柜也是能做的。

    薛蟠想,这么个滥赌鬼,倒是可惜了。

    见到大老板,胡安有些激动。大概他还不确定妹妹认不认自己,外甥会把自己怎么样,所以极其谦恭,卑辞谄让,貌敬伏低。

    胡安居住在薛氏家祠旁边的小庙里,隔着几里路还有个尼姑庵,是个清净福地。这个胡安每天在小庙周围散步,偶尔上街看看,庙祝每日与他喝酒聊天,他一边打扫打扫屋子,清洗衣物,一边动脑筋,见到了妹子该如何说话卖惨,怎样给外甥留下好印象……

    平淡的中秋节后,薛蝌、刑岫烟夫妇从BJ回来了。这二人刚刚完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薛蝌拜见了大兄薛蟠,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

    薛蟠道:“难道京里没人托你带信来吗?”

    薛蝌道:“夫人只说让哥老老实实地待着,别乱跑乱说话。”

    薛蟠咬着后槽牙道:“有没有提一个姓胡的人的事?”

    薛蝌道:“没有啊。”

    咦?薛蟠当即就慌了。难道她们竟然要我亲自拿主意?我怎么敢?

    薛蝌看他那样,便问堂哥是不是有糟心事。

    薛蟠将胡安的事和他的顾虑讲给薛蝌听,薛蝌恍然道:“怪不得太太没有说话,她们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啊?这事还不够大吗?

    薛蝌笑道:“这事本来就和我们薛氏没关系吧?”

    薛蟠啊了一声——那么凌三攴来问的话……

    薛蝌道:“为什么凌家不派人把这个人捉去?不是说欠他家的钱吗?”

    薛蟠道:“我听南京官场说凌三攴快下野了。你从京出发时,估计凌相就要递交告老辞呈了。”

    薛蝌:“所以凌家哪有空来管金荣的事?送给他一笔钱,让他自己去找妹妹,不就跟我们没关系了!如果这个胡安是我们交到金荣手里,万一有什么不妥当,赖在咱们身上岂不是滑稽?”

    薛蟠一愣,这个倒是不得不防。他抬起眼皮仔细看了看这个堂弟,见过世面了啊!能担起重任了!从刚才他说话的分寸来看,这个堂弟做事相当靠谱。

    薛蝌:“这个人做了那么久薛家的伙计,又是个滥赌鬼,竟然没有小偷小摸的事儿?”

    薛蟠:“——倒是不妨去查查?”

    薛蝌:“先看他手脚干净不干净再做道理。如果他清白的,就是人品还好,懂轻重的,就送点钱。如果手脚不干净,立刻送官,把薛家和这个人关系斩断。让贾雨村去伤脑筋去。”

    薛蟠:“正好年末盘账……”两个人互相看看,八月十五也算年末?不管了,先查账,没事也可以挖出点事儿来,送金陵府,让贾雨村接盘。以后凌家来人问,由贾雨村接着。

    薛蝌:“为什么姓凌的要这个人?如果凌三攴退相位,这个人不就没用了?哥,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凌家人来保这个人?”

    薛蟠回忆何龙的言行,他打了自己手心三下。

    薛蝌气道:“合着从头到尾您自己吓自己?就算是凌相亲自来问,也是要讲道理的。一个街面上的混混就把您给吓住了。”

    薛蟠:“不就是想着拍拍人凌相的马屁嘛。”

    薛蝌:“这个姓何的什么来路,让人去探探底。”

    薛蟠咬牙道:“如果他敢诈我……”

    薛蝌看着这个堂兄,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命都敢取,现在怎么胆小如鼠成这样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薛蟠道:“兄弟,其实我当初在贾府学里……多有得罪金荣,如今他越做盘子越大,往来都是一国之主,高僧大德,公主太上……说实话,我怕了。”

    薛蝌立刻明白了。

    薛蟠束手束脚,被人拿捏,全是因为那个金荣在他心上留下太多压力。

    薛蟠:“你见过贾琛,喝过他的喜酒的,这么个英雄人物虽然入赘我薛家,谁敢小觑他?他手里一百条汉子,在他面前就像根树桩子似的。前面不管是水还是火,贾琛马鞭指处,眼睛都不眨就扑上去。这一百人在南京街面上一走,想抓人就抓人,说打断谁骨头,天王老子求情也没有用。”

    薛蝌想起贾琛面无表情的脸,也打了个冷战。照理说这个人生得极好看的,否则薛太太也看不上——眉清目秀,气质高贵,但是只要他眼睛凝聚在你身上,你就全身发冷,好像被狼盯上了。

    薛蟠:“据说他刚从图播高原下来时,路过一群乱吠的野狗,只扭头看了狗群一眼,有狗就吓尿了。”

    薛蝌自然听说过这个笑话,赘婿嘛,给自己吹牛打气怕被这边欺侮,总是有的——尤其薛大爷的名声在外——但这些故事竟然未必全是吹牛的?

    整顿薛家商铺,打杀人的事情未必没有,但就是没人敢闹。贾琛的手下走到哪儿都是神鬼退散,妖魔辟易。

    薛蟠最后颤抖着道:“贾琮的副将如此,贾琮如何?贾琮等等对金荣五体投地,指哪儿打哪儿,那么金荣如何?”

    说了半天,原来如此!

    温室里的花朵薛大爷,被野兽一样的贾琛吓着了,联想到金荣——据说金荣是一步十算,一反手除掉数十万人命也只是等闲!

    “金荣过处,”薛蟠有些说不下去,但是终于还是把话讲完:“寸草不生,是不是?”

    薛蝌安慰他:“再怎么厉害,他也得讲道理,是不?”

    薛蟠道:“你知道咱们家在青城印钞,能赚多少?特别是入股了居成吉的银行之后。”

    薛蝌怎么可能知道,他好奇心涨了上来,可惜薛大爷机灵地避开了数字,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我娘为了保住这个生意,往机器设备材料和培养工匠、研发新技术上每年投资一万两银子!”

    让视财如命的太太每年投资一万银子进去,就为保证薛氏印钞技术无可替代?

    薛蝌手也有些发抖,“听说这个生意是大妹妹自己的?”

    薛蟠用力点头:“当初青城屡次三番被人洗劫,薛家长老一力反对我们被捆绑在童隰身上。只有妹妹说,我信金荣,你们退出就退出,我一个人搞。结果这个印钞行被我妹妹在居绪那里贷款买下,我娘后来找妹妹说话,给了我一点干股。”

    薛蝌看看这堂哥的奢华作派,摇头道:“大妹妹真是好眼光!”

    薛蟠喘气道:“你说,我怕不怕?据贾琛说,只要金荣一句话,全青城扑刀山蹈火海,就没人敢眨眼睛的。”

    薛蝌沉思。

    薛蟠显摆着消息的灵通:“金荣半年前就喊,孔孟休矣,儒门必死。你猜怎么着?山东无数书信发出去,全国各地的书院都得了老衍圣临终遗作——我负责印刷的,”他得意地摇摇脑袋和尾巴,“小衍圣要搞万人大会,发动释道儒三教批金荣,重塑儒门,再造理学,清除妖孽。”

    薛蝌脸有些发白,站在金荣的立场上一想,这一万个大知识分子一个人一句话就够金荣穷于应付了。作为青城既得利益方,金荣如果输了,薛家怎么好看得了?

    薛蟠:“金陵几个书院的老夫子们都得了邀请,要卫道杀贼——”他见吓住了薛蝌,更得意了,“但是有内部消息,大多数年轻学子都是站在金荣那边的!”

    石破天惊!

    薛蟠全身上下的聪明肉都在发光:“你可知道为什么?”

    薛蝌猜到了八分,但依然傻不愣登地问,“为什么?”

    薛蟠瞪了弟弟一眼,似乎在说平时那么机灵一人,咋没看懂呢——“在青城,根本无须科举考试就能入城管当官,连家庭妇女都身居高位——年轻的小伙子们早就急得嗷嗷叫,咱们为什么不学青城那一套?凭什么非举人不得入仕?宫女出身的厅长,不识字的部长,歪瓜裂枣的蒙人都能大干特干,权倾一国,他们这些自许青年才俊,再世诸葛的家伙,摩拳擦掌饥渴难耐,恨不能明天就去土默特青城找童隰报到……小孔圣有什么资源来收买一国的年轻才俊?”

    赵国科举,江浙最难!一百名童生里也未必出半个举人,更别提进士了。薛蝌笑道:“大哥就是大哥,把这些书呆子们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薛蟠得意洋洋指点江山:“小孔就算能赢现在一时,也赢不了未来一世。金荣早就在年轻人心里成了圣人!你说,他的舅舅的事,我怎么敢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