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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之不沮,不知晦朔(下)

    楼上楼下已经被太监们查了五遍了,午时刚过,金荣、胡氏、桃叶盛装而至。

    早有华太监亲自迎候在此,陪着金荣在一楼喝茶。一刻钟后,皇帝和皇后微服光临。见金荣一家在门口候着,皇帝一把扶住要下跪的金荣,而云皇后则一手一个将胡氏和桃叶搀扶起来。

    昨天云皇后派心腹宫女和嬷嬷把这戏用放大镜一帧一帧地检查过,保证前面提出的意见一一都得到了贯彻执行,大把银子立刻赏了下来。而扈四娘一分钱没有克扣,全部发下。

    一定要讨皇帝欢心,让人们闭嘴!这是忠顺王回京第一役。如果成功,云皇后就欠了金荣大人情了,故她是绝不会让胡氏桃叶跪下去,就是要金荣看清楚,我虽贵为皇后,但为了儿子,什么礼仪啊、地位啊、金钱啊全不重要。

    云皇后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两枚精美绝伦的戒指出现在胡氏和桃叶手心里,那做工之细,用料之精,为金荣穿越来之仅见。胡氏桃叶谢过皇后娘娘,三人上包间去说话喝茶去了。今天的点心茶水全部是御厨准备,苗敢的厨子被撵到后面劈柴去了。

    皇帝和金荣目光对上,都吃了一惊:在皇帝眼里,连飞、金振、贾环这样的少年英杰已经是“优雅与美好,英武和智慧共存”的极限了,尤其连飞,第一次进宫,其神仙之姿让惯见英伟少年的堂官们赞为与王夔双璧。其实王夔是皇帝亲口夸为千里驹,才得大名,就外表、气场、能力、神态而言,哪里比得上连飞一半?唯家世一样远超他人。

    后来因皇城司述职,皇帝又几次亲自接见过连飞、朝鲁,对这些金荣调教出来的有用之材大加赞赏。那么人人都说金荣之侧再无英杰,是怎样的一种人才能得到这个赞许?

    好奇的皇帝多次打听,可惜听到的东西往往自相矛盾:宫布说金荣随意而惫懒,朝鲁说金荣平易有智慧,太上皇说这一家人都是神仙,水焉说金荣潇洒但邋遢,蜀王及其子说金荣超脱、雅致、清淡,而贾环和金振都说金荣很凶。北静王说金荣恃才而慢,忠顺王说金荣狡狯博学,西平王说金荣孱弱无骨。

    一千人眼里就有一千个金荣!人格画像根本无法完成。但大家都知道,任你表面如何装,成就摆着呢——没有哪个懒人、蠢人、贱人能做成这么大的事业!在皇帝看来,只有忧国忧民,劳心情极,夙兴夜寐,读书不绝,笔耕不辍,宵衣旰食才配得上“天下第一才子”、“战略家”、“治国奇才”、“桃李满天下”、“故事家”、“佛道双杀”、“破解儒学”、“土默特王者”称号。

    但是面前这个年轻人,面目自然极出色的,但看上去很普通啊!五官精致是精致了,却模糊。气质恬淡、清雅,但轻薄。目光闪烁,一看就是心眼多,但城府浅。皮肤呈暗金色,须毛皆短。以皇帝阅人无数,此子一望到底,透明澄澈——哪像杀人无算,诛人诛心的魔王样?

    金荣以为自己将看到一个城府深不可测、性格喜怒无常、表情巍峨竦峙,言语萧疏淡雅,姿态居高临下,人格虚情假意的“厚重”高人……没有想,居然看到的是一个普通人!他的威严是约束着的,架子是缺角少骨头的,审视是遮遮掩掩的,掂量是若有若无的,作派和所有的北方人一样:热情得极其表面,表演浮夸而浅薄,对你的掂量虽然不算肆无忌惮,但是里面那种市侩的算计完全是放在明面上的。这味道,很熟悉——就像当年在羊肠巷里计较着人情往来的胡氏,那么直白,毫不矫饰。

    当然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经不怎么需要遮掩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尽管至尊需要喜怒不露、神秘无常,偶尔扔几句诛心般尖刻刁钻的语言,要会庖丁解牛般犀利而娴熟的操弄人心,未必时时都端着泰山压顶般的威严整肃。

    这个皇帝和太上皇完全不同!或许和他在妓院长大有关:敏感、自卑、狠辣、骄傲、胆怯、计较。

    金荣立刻知道该如何跟这个人打交道——不要露底,永远留三分。

    这个皇帝是狼王,没吃准对手之前,他不敢进攻!只要不到山穷水尽的那地步,就只会没完没了地试探。

    这就是贾珍摆开十来门炮凌三攴立刻认怂的原因了——他懂皇帝!没有十成把握,宁可安全第一,把头缩回去。水硕在水焉失控后召集六千禁军围成乌龟壳阵,还要卡着金叮叮脖子才感觉安全……如果金荣知道这些详情,只怕在他眼里,这个皇帝就是个废物,完全不值得一提。

    金荣和皇帝各自瞪大眼睛,把对方的深浅以自己的经验给测度一番,收获甚微,感觉要控制对方完成PUA,基本上毫无可能。对方表里不一,可见心志坚硬,智勇兼备,城府如渊,都不是会臣服于人的。

    二人面对面坐下,皇帝笑道:“朕思君久矣,今日终于得见。”

    金荣哽咽道:“今日得见天颜,不禁思先帝恩德,臣或失礼于君前。请恕罪。”

    水硕立刻眼睛湿了,“先帝曾言金荣有仙人之姿,高逸清涵,今日方知先帝之辨材识人,至矣。”

    二人忆往昔、颂先皇,半晌,气氛融洽,感情契合,心里甜蜜。

    皇帝道:“金荣你走遍南北,以观天下,见识不浅,以赵国之国情民情,可有教朕者?”

    金荣谢道:“臣无状,好为大言,以语出狂悖惊世、行事荒唐骇俗为乐,实则只知任气放诞,无有一策利国。得陛下垂询,心下惶惑,愧不敢应。”

    皇帝道:“君于宁夏、蜀中皆有王道策出,今日朕当面请教,君何忍虚言搪塞?或者是因朕心不诚么?”

    金荣低头道:“臣惶恐。若皇上有问,臣必言无不尽,只恐言之无物污了尊听。”

    皇帝道:“君于土默特行无君之治,是何用意?”

    果然来了。

    皇帝从来都知道,青城的“依法自治”、“议员共治”就是推翻帝制的第一步,先给天下人看个模范。

    金荣道:“臣初到蒙元,手下无兵,连城门都进不去,环世皆敌。又年幼蠢薄,无所以立,隧求迂回之法。凡有事者交与下面去做,开放议员议政,分享权力于公务员,我则行仲裁以自保。凡事定了规矩,便大如天!只要我本人、童先生不带头破坏规矩,青城上上下下有法无人情,则易为也。”

    皇帝道:“你屡次三番讲,茅屋虽破,风可入,雨可入,皇帝非请不得入,是何意?”

    金荣笑,“陛下,古之圣人之所以圣,是为养民,抑是夺民、残民?”

    皇帝忍住不悦:“若皆由你说,个人私利凌驾于国之上,万一国有事,修路造桥,交税纳赋,战争救灾,岂不是自缚手脚?”

    金荣笑:“陛下,青城只收商人三十税一,农税、徭役皆免,而且不用百姓做白工,付钱给老百姓购买徭役,童先生也从不加赋……难道青城国事基建缺钱用吗?”

    皇帝陷入沉思。“免农税、放开商业,发行纸币,竟然如此有利?”

    金荣笑:“国库之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予民一元钱纸币,民能创造十元钱流通,变成税又还给我。何必强逼硬拽?”

    皇帝道:“以赵国之大,此策可行乎?如何避免前朝纸币贬值之祸?”

    金荣看看旁边做记录的文官道,“臣不知也,须从长计议。”

    皇帝再咄咄逼人道:“金荣你替忠顺王写戏,是干预东宫事乎?”还真是喋喋不休地进攻啊!

    金荣笑道:“皇上春秋鼎盛,返老还童,长命二百岁等闲事也。难道待忠顺王垂垂老矣,陛下才想起要行天伦之乐不成?”

    皇帝泪水涟涟地道:“金先生说得对!朕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