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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黑之圣母

    下了雨的京都,陌生得令人害怕。

    虽然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年……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融入这城市的血液。

    京都的脉动也许左右着我的喜怒哀乐,却始终得不到我的灵魂。

    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我好像正看着地面。

    深深地低着头……

    就这样寂静地聆听了一会。

    听见了什么人的呼唤……

    好像是有那种感觉。

    于是突然地……声音开始清晰。

    简直是震耳欲聋的声响……

    噪声如同洪水般涌入耳中,像是要击穿我的鼓膜一样。

    噪音,噪音,噪音……

    大脑几欲癫狂。

    抬头一看,感到某种熟悉的感觉,但却是个陌生的地方。

    人头攒动。

    车水马龙。

    我再次侧耳聆听。

    无法确定那个人是否在这嘈杂之中……

    我马上就放弃了。

    根本就是无用之功。

    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话语声传入耳中……

    “挨拶~”

    “用LINE就行啦。”

    “明天不知道能不能放晴啊。”

    这番对话,让我感觉似乎有什么含义。

    然而,并不理解。

    不理解的并非语言。

    “我在电视里看到了。”

    “待会就行。”

    “不是真的吧。”

    和听不清的声音也不一样。

    “你看,就是那个啊那个。”

    “能去的话我会去的。”

    “我儿子得了癌症……”

    熟知的声音,接二连三地淌入耳中。

    啊啊……脑子一片混乱。

    用比喻来说的话,就像是声音刚从口中传出,连锁便被斩断,没能组成有意义的句子,凄惨地坠向地面一样。

    不知为何,他们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亵渎的低语。

    真吵……

    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我又再次侧耳倾听。

    冥冥之中,感到自己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为了听清那个声音,我就这样静静地等待。

    但我的周围,却只有阴影一般的人形和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高楼,在我的脑海中紊乱地闪过。

    突然传来尖锐的巨响,感觉像是锥子刺入我的鼓膜一样。

    我捂住耳朵,且闭上眼睛。

    于是乎……

    感觉确实听清了。

    那个人的声音。

    我必须……去找那个人才行。

    行走在嘈杂而又拥堵的人潮……

    “黑夜”的气息统治着四方。

    我紧闭上双眼,追随着声音之形的流向。

    世上之声、心间万象……聚拢成浮世之海的浪潮。

    不能……睁开双眼。

    会看到……

    不能……聆听声音。

    会听到……

    很不妙。

    当下的情况……很不妙。

    可是我……必须找到那个人。

    于是,封闭的视野打开了细微的一角。

    从这一角之中……我观测着世界。

    阴影……

    世上充满了阴影。

    好似是人的阴影。

    当注视到了这个尘世的暗面的那个瞬间……所有的阴影的脸庞都霎时变得不可名状。

    而后……出现的……是……

    那将是一看到便能发觉的……异于此世的扭曲之非日常。

    那是……文字?

    大量的……

    漆黑的……

    仿佛拥有了实体一般的……

    具象化的……

    文字。

    诞生于那一张张化为混沌的脸上……

    这些飘浮在阴影身旁、不断地消亡而又诞生的文字,便是眼中所见之人心中所想。

    “文字化”……

    该这样称呼这种力量吗?

    约定再见的地方……

    必须……前往……

    异端之神……

    结社……

    渎神的……

    黑弥撒……

    “……在这泪流成河的深榖中呻吟、啜泣,向你倾吐心中的祈祷……”

    “……请你用慈善的慧眼眷顾我等……”

    “……深深的慈爱,深深的悲悯……”

    “……恭迎……黑之圣母……”

    “……渡世灵……显四方……”

    口中吟诵着疯狂的呓语……

    在不可名状的恍惚之中,我再次向前迈出了步伐。

    ……

    ……在这泪流成河的深榖中呻吟、啜泣,向你倾吐心中的祈祷。……请你用慈善的慧眼眷顾我等。……深深的慈爱,深深的悲悯。圣母,玛丽亚。

    “你看这个,怎么样?”田代君边说边将玛丽亚观音像放在桌面上。

    之所以称其为“玛丽亚观音”,是因为在查禁天主教的时代,天主教徒常常以此代替圣母像进行礼拜。多为白瓷制作的观音像。不过现在田代君呈示的,并非博物馆陈列室或收藏家橱柜中的那种瓷像。首先,这尊一尺左右的立像,除了脸庞之外全是乌木雕刻。不仅如此,颈间的十字架形璎珞也是珍珠贝镶金的工艺品,极为精致。而且,圣母的脸庞是以美丽的象牙雕刻而成,双唇甚至略施珊瑚色……

    我叉着双臂,默默凝视一会儿黑衣圣母的美丽脸庞。但看着看着,我就感到那象牙雕刻的脸庞上,不知何处泛滥着古怪的神情。不,只讲古怪尚未恰如其分。我甚至觉得,她整个脸庞都弥漫着不怀好意的嘲笑。

    “你看这个,怎么样?”田代君露出收藏家共有的矜夸微笑,视线在我的脸和桌上的玛丽亚观音像之间游走,并再次问道。

    “这倒是个珍品。不过,我总觉得她面部荡漾着一种疹人的氛围。”

    “也许未到十全十美的地步。说起来,这尊玛丽亚观音像还有一段奇缘呢。”

    “奇缘?”我不禁将视线从玛丽亚观音像移到田代君脸上。他态度格外认真地轻轻拿起观音像,又马上放回原位。

    “是的。她不是转祸为福的吉祥圣母,而是转福为祸的、不吉利的圣母。”

    “真有此事?”

    “据说,她的主人的确经历过此种遭遇。”田代君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眼神变得深沉阴阴郁。并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真有此事?”刚坐下我就忍不住怪声怪调地追问。田代君学的是法学,比我早一两年毕业,素享秀才美誉。据我所知,他曾是一位新思想家,学识渊博且从不相信所谓超自然现象。既然出自他口,那么这个奇缘恐怕不是荒诞无稽的鬼话……

    “真有此事?”我再三追问。田代君慢慢将划着的火柴移向烟袋锅,然后说道:“那就只能由你自己判断了。但不管你如何判断,据说这尊玛丽亚观音像真有不吉利的来由。你若不嫌乏味,我就讲与你听……”

    这尊玛丽亚观音像转入我手之前,在新泻县某镇一个叫稻见的大财主家。当然并非当作古董收藏,而是当作祈求阖家繁盛的宗门神供奉的。

    那位稻见家主是与我同期的法学士,与一些公司关系密切。他还参与银行事务,是位实力雄厚的实业家。因为这层关系,我也曾为他提供过几次方便。或许是心存感谢之情,有一年他进京时,顺便把这尊世代相传的玛丽亚观音像送给了我。

    我讲的所谓奇缘,就是当时从稻见口中听来的。当然,他也根本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只不过把母亲所讲这尊圣母像的缘由概述一下而已。

    据说,这是稻见母亲十岁或十一岁那年秋天发生的事情。按年代来算,应该是“黑船”在浦贺港闹事的嘉永末年。母亲的弟弟茂作才八岁,当时得了重症麻痹。稻见母亲名叫阿荣。自打两三年前父母因急性传染病过世后,姐弟俩即由年逾古稀的祖父母抚养。所以茂作身染重病过世后,已是闲居老太的曾祖母忧心忡忡。即令医生千方百计地抢救,茂作的病情仍不断恶化。没过一周时间,已是濒临死亡边缘。

    那天夜里,阿荣酣睡正香。祖母突然来到她的房间,也不管她睡意正浓就硬抱她起来。也不喊佣人帮忙,便麻利地给她换了衣服。阿荣半睡半醒,懵懵懂懂。祖母拉着她的手,打着暗弱的纸灯笼经过空荡荡的走廊,很快把她带到白天都很少进去的仓房。

    仓房深处,有一座供着祖传火神的白木小神龛。祖母从衣带间取出钥匙,打开神龛门。纸灯笼映照下,只见破旧锦缎门帘后端端正正立着一尊神像。不是别的,就是这尊玛丽亚观音像。阿荣一见神像,立刻感到这连蛐蛐叫都听不到的夜半仓房阴森可怕,不由得抱住祖母的腿啜泣起来。可祖母却一反常态,根本不予理睬。她坐在供奉玛丽亚的神龛前,虔诚地在额前画了十字,开始诵读阿荣听不懂的祷告词。

    祈祷持续十多分钟之后,祖母轻轻抱起孙女,一个劲儿地哄她别怕,并叫她坐在自己身旁。然后,又开始向这尊玛丽亚乌木神像请愿。此时,阿荣就能听懂祈祷的内容了。

    “圣母玛丽亚,我对天对地虔诚祈祷。请保佑我今年八岁的孙子茂作,还有茂作的这个姐姐阿荣。正如圣母所见,阿荣也还不到招婿的年龄。万一茂作有个三长两短,稻见家就断了香火。请圣母为稻见家免灾,救茂作一命。若嫌我等虔心未至,至少在我还有口气时让茂作活着。我已老迈,向上帝奉献灵魂的日子进在眼前。在我归天之前,孙女阿荣若无意外也该长大成人了。恳望圣母赐降佑护,在我闭眼之前别让死神利剑触及茂作。”

    祖母垂下剪头髮,满怀虔诚地祈祷着。当祖母祈祷完毕,阿荣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或许是错觉,她看到玛丽亚观音在微笑。当然,阿荣只是压抑着惊叫一声,就又抱住祖母的腿。而此时祖母似已心满意足。她摩挲着孙女的后背重复道:“好了,现在回那边去吧!真得感谢圣母玛丽亚接受我这老婆子的祷告。”

    翌日,祖母的请愿真的灵验了。茂作的高烧已比昨日减退。此前一直昏昏沉沉,现在渐渐清醒。祖母看到这些,兴高采烈地唠叨个没完。据稻见母亲说,她如今仍难忘却当时祖母笑着落泪的情形。后来,祖母见孙子安详入睡,自己也想休息一下,解除连夜护理的疲劳,就在病房隔壁铺了被褥躺下。此种情况实属罕见。

    当时,阿荣坐在祖母枕边弹玻璃球玩。祖母似已筋疲力竭,很快便睡得如死人一般。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护理茂作的年长女佣轻轻打开隔扇,略显慌张地说:“小姐,请把你祖母叫醒。”于是,还是个孩子的阿荣赶快走过去,拽了几下祖母的棉睡衣袖叫道:“奶奶!奶奶!”然而不知何故,平时觉轻的祖母此时却毫无反应。女佣听着奇怪,就从病房过来。看到祖母的脸色,立时发疯一般猛地抓住祖母衣袖喊到:“老太太!老太太!”随即放声痛哭起来。然而祖母仍旧纹丝不动地沉睡,眼圈显得有些黑青。不久,另一女佣急火火地拉开隔扇,也是大惊失色,并颤抖着呼叫:“老太太……少爷他……老太太。”当然,这位女佣喊的“少爷他……”,分明是在表示茂作病危。这对阿荣产生了剧烈的冲击。但祖母像是对女佣伏在枕边的哭喊声充耳不闻,仍旧双目紧闭……

    茂作在此后不到十分钟时停止了呼吸。玛丽亚观音遵守约定,在祖母咽气之前未曾索取茂作的性命。

    田代君讲完这个故事,又抬起阴郁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怎么样?你不认为确有其事吗?”

    我犹豫了。“这……不过……怎么说呢?”

    田代君陷入沉默。可片刻后又将熄灭的烟丝点着说:“我认为确有其事。不过,那是否由稻见家的圣母像造成,我却心存怀疑。哦,你还没有读过这尊玛丽亚像的底座铭文呢!请你仔细看看这里镌刻着的外国文字——DESINEFATADEUMFLECTISPERAREPRECANDO(你的祈祷无法改变上帝的意志)……”

    我不禁将恐惧的目光投向这尊象征命运的圣母观音像。她仍旧身裹乌木道袍,仍旧在那美丽的象牙脸庞上永远荡漾着阴冷而不怀好意的嘲笑……

    ——《黑衣圣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