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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鸭川河畔

    那是一个凉爽的午后。

    坐在家中的檐廊的我,静静地远观着庭院之中的红枫。

    枫叶艳红如火,伴随秋风零落。

    将映入眼中的大地点缀得通红。

    倘若是在火烧日般的暮色之中,一定能够看到仿若幽世的景物……

    这般悄然无声地迎接薄暮的闲暇,也无法抑止心底不断上涌的空无。

    心中空若无物。

    我只是……存在于此。

    仅仅如此罢了。

    “我们的头脑比天空更辽阔……

    来,将二者对比着看一看……我们的思维可以轻易将这片广阔的天空完全容纳……

    然后……连你也可以……

    我们的头脑比海更深……

    来,将蓝与蓝重叠瞧一瞧……我们的思维可以完全吸收大海……

    有如海绵吸收桶里的水一般……

    我们的头脑正好与上帝有相同的重量……

    来,试试准确地量一量……

    若是有所不同,那便是……

    有如语言和声响的不同……”

    口中诵读着不明所以的诗。

    我缓慢起身……走向斜阳。

    在这愈发黯淡的日照下,身上的手机却微微奏响。

    恍惚之间将其打开一看,才发现是月打来的电话。

    “我现在……在祇园呢。”

    “真的吗?那很好啊。”

    月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月接着说:“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啊。你在哪?”

    “正在前往鸭川的路上。”

    祇园……

    鸭川……

    是在东山区吗……

    “月……稍微等我一会,我马上就过来。”

    “嗯……”

    女孩在电话的对面轻声地应和道。

    我骑上单车,从位于下京的家中赶往京都站。

    一路之上,匆匆忙忙。

    直至坐上电车,心脏仍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月在等我……

    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对于接下来的时光,我便感到非常向往。

    待到出站以后,我才开始回想。

    所谓的“正在前往鸭川的路上”……到底是指哪里呢?

    月……会不会已经抵达了鸭川了呢?

    不得已,我只好先前往祇园方向,而后向着鸭川沿途寻找。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我找到了月。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月穿着白色连衣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小皮包。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岸边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月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或许……应当说是“浅眠”?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月,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月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月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是记得,月是美丽的。

    而那种美丽,又是全然的。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月的美,并不是会发亮的那种,而是带点朦胧。

    突然想起那次黄昏下的初逢,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并没有惊扰到月。

    “我来了。”我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轻声地说。

    她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而后转过身接触我的视线。

    “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的掌心微握而又放松,如释重负。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因为阎罗王不让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间,轮回着。”

    “那你记得,这辈子要多做点好事。”

    “嗯。我会的。”

    我知道,由于光线折射的作用,太阳快下山时,会突然不见。

    我也知道,川流的比热比陆地大,所以白天风会从河川吹向陆地。

    我更知道,堤脚的消波块具有消减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护堤防安全。

    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在夕阳西沉的鸭川河畔上,我和月会出现这段对话。

    “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呢。”

    “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

    “嗯……你在等待。”

    “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

    “那答案是什么?”

    “我在期待。”

    “期待什么?”

    “你的出现。”

    月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你现在非常快乐吗?”

    “嗯。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你呢?”

    “我应该也是快乐的。”

    “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你又在压抑了。”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乱比了。上次你比‘真的’时,不是这样呢。”

    “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

    “你是这样比的……”

    月先把皮包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哦。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就像月所说的‘进行时的离别’一样。”

    “你又胡说八道了。”月笑着说。

    “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

    “嗯。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说过的话也是。”

    其实月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月。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月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单车,赶到京都车站,而后四下辗转。

    然后又在鸭川沿岸,奔跑着找寻她。

    而月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愈来愈像月了。

    我和月走在鸭川的堤防,沿着修整好的石阶向河川上游走去。

    月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月的面前。

    月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

    月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皮包里,拿颗糖果给他。

    “你也要吗?”小男孩走后,月问我。

    “当然好啊。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哦。”

    “什么?”

    月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

    我自嘲地轻笑,心底暗暗想道。

    “这样就好。”

    最后,我爱怜地笑着,如是说道。

    ……

    半夜醒来,窗前洁白。

    月色抚弄着飘忽不定的蓝色窗帘。

    她的身心,笼罩着星期天纯真的幻觉,

    她有着红色的梦,她流着鼻血。

    感受着内心的纯情与软弱,

    渴望体味上帝重临的爱,

    她盼望着深夜,好荡起心波,

    在温柔的目光中遥想天国。

    深夜,不可触摸的圣母用她灰白的寂静,

    沐浴所有心神不宁的青年;

    她渴望着强大的夜,让心灵流血,

    没有证人,也没有反抗、抱怨。

    当她成了受害者或小妇人,

    她的星辰手持蜡烛将她注视,

    并降临晾着女式衬衣的庭院,

    这白色幽灵将屋顶上的黑色幽灵纷纷托起。

    ——《初领圣体·Ⅴ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