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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山羊之歌

    Ячайка

    “我是海鸥……”

    ——这句话,出自全球第一位女性宇航员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之口。

    独自一人乘入前苏联宇宙飞船东方6号的她,漂浮在被完全的静寂和虚无支配的宇宙空间中……

    并将那焦躁不安的孤独感,和逃离一切束缚的解放感,比作一只“海鸥”,传达给了地球的指挥官。

    “我是海鸥……”

    ……真是美妙的比喻。

    我就无法想到这样精妙的比喻。

    若要加入少许讽刺的意味来表现的话,便应该是“我是笼中鸟”吧。

    ——被关在狭窄的笼子中的一位少女。

    我现在,身在离天国最近的地方。

    那首诗……是怎样唱的?

    “临终之时、我要面朝天空迎接死亡!

    向天堂竭尽全力、仰起渺小的下颌!

    唯有那样、我才终于懂得我的死亡

    是我此生未能感知之物对我的惩罚。

    啊、我要面朝天空、迎接我的死亡!

    至少在那时、我终于可以感知一切!”

    啊啊……

    我知道……

    ——这是中原中也的诗篇《山羊之歌》的Ⅰ之章。

    明明是在描述着悲哀的、死的景象……

    可是……为什么他的话又那么美呢?

    为能感知一切,因而拥抱死亡……

    这样的结局……究竟是美丽还是虚妄?

    “我是笼中鸟……”

    向往着……遥远的天堂。

    然后……

    在这狭小的牢笼中,我做了一个梦——

    对于已经失去时间感的我来说,那个梦恍如一瞬却又仿若永恒。

    眼前没有光。

    视野一片虚无。

    只有规则地重复着的心跳声荡然传入耳中。

    宛如胎儿静静地在母体的羊水里漂浮……

    被安详的温暖所包围着,感觉一切都能得到宽恕……

    不安和恐惧慢慢溶解,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我全身放松,醉心于这温暖,在这超然的恍惚中渐渐忘我。

    在这里……我是唯一绝对,也是全知全能。

    位于世界的中心,也是世界的尽头。

    做着盲目痴愚的梦……

    “我是笼中鸟……”

    这就是……理想的天国。

    沉湎在这无边的安适中,我心想道——

    “或许……这里就是世上的一切生命最初降生的那一子宫——‘最初的母亲’的‘母体’内部。”

    “抑或许……我是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于这世上所经练的这一切,皆是因我了解了母亲的心而做的可怕的梦。”

    答案……是哪一种?

    不想再思考……

    只想永远这样下去……

    ——比起不祥的现实,平静的梦要好得多。

    但梦终究是梦……

    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

    那一瞬间,没有任何前兆地、粗暴地到来了——

    连初生的啼哭都没时间发出,我便降生在了一个新的世界。

    ……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奇怪……

    我明明清楚……自己应该知晓这一问题的答案。

    可是不知为何……

    ——此时此刻,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而我的脑海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戏谑一般地发问:“穿过站外长长的隧道……便是黄泉国?”

    黄泉国……?

    那是《古事记》中所记载的、孕育万千子孙的母神——伊邪那美长眠的国度……

    “这里……就是所谓的黄泉国?”

    ——发觉到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那条“雾气”弥漫、恍如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隧道的出口。

    “不……”

    “这里……不是所谓的黄泉国。”

    “而是孕育万千子孙的母神——██·████即将降临的国度……”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

    因为……

    ——这一切,我似乎都曾亲身经历过。

    “这段记忆……是怎么回事?”

    明明我就站在这里,一步也不曾前进……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关于“未来”的记忆延绵不绝地自脑海里涌出?

    不是似曾相识的错觉……

    不是模糊不清的幻梦……

    ——这一切,都曾真实不虚地发生过。

    “我还活着”。

    这一不可辩驳的事实,与记忆中那个溢满了绝望的结末产生了冲突。

    倘使暂且假定那段记忆中所发生的一切为真……

    那么,“我的死亡”这一结果,究竟是在“过去”……还是于“未来”曾发生过?

    由此,又可以提出如下两种假定——

    其之一,“我的死亡”发生于“过去”。

    那么……其所对应的可能,便是“死而复生”。

    当这片大地上存在的一切生灵都于黑暗的“丰穰”中灭绝之后,又于降临的神明——森之黑山羊的“母胎”之中迎来了再诞的“新生”。

    这确实是存在的一种可能……

    不过……有些地方,却又解释不通。

    神明的降临,曾经带来了剧烈的地壳运动,并将群山化为了蠕动的血肉。

    但此时此刻周围的地貌,与记忆里我走出隧道时所见的场景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此……这种可能,暂时可以排除。

    往下,便是与之相对的另一假定——

    其之二,“我的死亡”发生于“未来”。

    那么……其所对应的可能,便是“时间回溯”或者“预知梦”。

    以上两种可能,单纯就结果来说,对于现在的我,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真正重要的是……其所象征的、更加根源的东西。

    如果箱庭的神明真的就如老师所说的那样,是《圣书》中所谓的“七头十角”的“兽”的话……

    ——那么,一定就像《圣书》中所描述的、在地上行大奇事的众“兽”那样,是拥有与之相称的能力、坐席与大权柄的。

    造成这种“回溯”现象的……会是老师所信奉的那位“黑夜”的神明吗?

    还是说……这其实是在森之黑山羊的影响下所做的“胎儿之梦”呢?

    “伟大育母”……便是老师口中夜之箱庭的三柱“神明”之一吗?

    “神”究竟是什么呢……?

    诸多问题像蛛网一样紧密联结,甚至堆砌成了复杂的空间结构。

    思考其中一个问题时,又不得不同时去思考另一个相关的问题,继而途中再冒出其他的问题……

    ——就这样,推理的过程无穷无尽地延展开来。

    宛如昏暗的街灯下无际地向着四方蔓延的、汹涌的人潮一般……

    假如可以找出一个明确的起点……

    那么……只要抓住它,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可是,直到现在,我都没能找到这个关键……

    漠然地俯瞰这些雾散开来的问题,我选择僵硬地朝前方迈出了一步。

    而后我……

    一脚踏空,向着隧道的深处、幽暗的尽头、深渊的彼岸、识海的混沌……永无休止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