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此长青
程不惑回宫已有三日了，这几日一直深居摘星楼，并未出现在世人眼中，不过他倒也不着急，毕竟还差着一环授冠。
何谓授冠？
授冠是一种极为古老的仪式，自这世上第一个政权诞生，这项仪式便被发明并传承，其过程倒是不繁琐，由各级臣子亲献青枝与禽羽，再由皇帝编织成冠，最后祭官在于白玉坪之上举行东洲古祭，为程不惑授冠更名。
自此，程不惑的假死脱身之计便算成功，他可以正太光明的出现在这世上，以死去的自己的名义。
程不惑起身推开窗扉，长风直灌而入，悬挂在长梁上的一对银色铃铛迎风而动，哗哗啦啦地响起来。
此铃名唤相思，那日葬礼上玄泽一脉送的陪葬品，程不惑觉着此物小巧精致便留下了，其余的东西都给充入国库，细算下来，那些东西的价值不仅补上了葬礼的花销，甚至还有富余。
每每想起那日自己见到这一大堆陪葬品的时候，程不惑总觉着牙疼，一般他人年少时收礼，基本上都是在什么喝满月酒的时候，合着到了自已，直接成了葬礼。
虽说好东西确实多。
“老臣王明鸿求见殿下。”苍老沉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程不惑对于突然造访的王明鸿不由有些慌了神，他全然不知王明鸿此行的目地，他手忙脚乱的关上窗，重新坐进华贵的被褥中。
“您请进。”
门被缓缓推开，门后的人影显露出真容，无形的压迫感袭来。王明鸿并非修行者，只是一名普通人，而且早已年过七十，垂垂老矣，可程不惑对这位还是打心底犯怵。
实打实的说，程不惑其实没见过几次王明鸿，且都在暗处观察，但这老狐狸的手段给他留下的印象过深，而且当时年少，心灵脆弱，一不小心成阴影了。
幸好王明鸿没见过自已，程不惑暗自松了口气。
“老杇应当没记错你的名字，陈自桐，对吧？”
王明鸿并没有选择坐下聊，而是站在离床榻十步之余处，拱手而立，面首高仰，眉宇间倨傲之气十足。
“对，王相好记性。”程不惑应合着。
“你这几日在摘星楼休养的可好？”
“挺好的，要啥有啥，哈哈。”程不惑干笑了几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尬笑。
“你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王明鸿仔细观察着面前这小家伙神情，他今日来此仍是受人所托，所托之人是魏央，两人虽有不和，但在某些事情上两人还是乐于合作。
两人都察觉出了选子一事中的端倪，整个行动是被精心设计的，设计者毫无意外就是当今陛下，当然这点无需否认，他俩对此也不在乎。
他俩关心的是这位陛下暗中培养的暗子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
程不惑暗自揣摩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一直不张嘴算怎么一回事？倒还不如直言直语来得爽快。
“王相，您老有话直讲！”
王明鸿微微愣神，面前这小子言语竟这般直白：“陛下什么时候暗中培养你的？”
“从一出生就开始了。”
“死去的那孩子究竟什么身份！”王明鸿语气急促，他兴奋了起来，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积压在心中数年的疑问！
这不仅是他的疑问，也是朝中所有人的疑问。一个完全不清楚底细的孩子，宛若无根浮萍，却与陛下夫子两人形影不离。
程不惑怔住了片刻，他垂下脑袋，一字一句地回忆起夫子教他的说辞，他始终没想到有一天，那个与他关系密切却又无比抵触的名字还会从自己口中讲出。
“他是程东来的子嗣，亲生血脉。”
阁中一片死寂，王明鸿的呼吸声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越发急促，他的声音也随着颤了起来。
“这绝不可能！”
“可这就是事实，您觉得陛下会随意给一个孩童赐姓为程？”
“您觉得除了他的血脉，还有谁能让二十四时节的惊蛰出手亲自探查？”
王明鸿的气息逐渐平复，他并非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他也从曾联想过这种结果，但实在与自已的认知全然不符，便自我否定了。
“那你呢。”王明鸿眸光灼灼。
“我是暗子罢了，陛下与夫子的本意是让那位完全成长后，我再出现成为他的替身。但是二十四时节的刺客下手太快了，那位伤势过重，虽是硬撑了三年，但还是死了。”
“既他死了，还留着你这暗子做甚！”王明鸿眼瞳深眯，他在思考。
程不惑心中一怔，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思来想去，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他沉吟片刻，如今看来，唯有一个法子了，不如先扯扯其他的，试试转移王明鸿的注意力。
“在下还以为王相会问，为何不让在下自小便去扮演那位，兴许那日雨夜，死的便是我了。”
“老杇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别不按规则来啊！
“是夫子，夫子说想让那位的前半生过的快乐些。”程不惑这句是倒并非空口捏造，而是一段往事。
那年，程不惑才满月，深居文心宫，跟着他的奶妈牙牙学语。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仍清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常挂着笑。
她叫云沁，北境云北洲的女子，却没有云北洲女性特有的粗犷气质，反到更像是北境南洲的女子，柔得像水。
程不惑随着她两年，她两年间一直在请求白言止和夫子，让她带着年幼的程不惑去云北洲。
程不惑已经记不清她当时的说辞了，只记得叶叔拒绝了，随后便说出了那句话。
“我会用生命保护好他，我只是希望不惑这孩子前半生能过得快乐些。”
程不惑结束了回忆，端正神色继续找话题，又问道：“王相您觉得程东来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疯子。”王明鸿意味深长地望着程不惑。
这句话并非是在贬低，相反，形容的非常贴切，程东来的思想就如同狂潮一般，从中洲向四境奔去，接触之人无不拜服，近至中洲，远至东境朱颜海的深处的鲛人岛，都有他思想疯狂的追随者。
而身为文庙首席，从小接受文庙思想灌输的夫子也未能幸免，也成了他的追随者，堂堂文庙首席出走，这也是如今文庙势微的一大原因。
因为程东来描述的世界太美好了！他要粉碎阶级，要天下人共治天下。这并非他的空想，他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只差一样。
那就是反抗，自主的反抗！自我的觉醒才能救自己！自我觉醒的思想比武器更有力量！
可是对程不惑而言，这些并不重要，在他心里，程东来永远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一个带来痛苦的泥潭。
“王相，那您觉得他的想法有实现的可能吗？”程不惑不动声色地平复情绪，昂首又问。
“老杇不知道，可若是真有这般的人间，老杇到是乐意至极。”王明鸿顿了顿，“可他死了，尸骨悬挂在天隙上，任风雨吹打。”
“真的是可惜了，当年......我与他之间倒也算得上是棋友......”
程不惑心中一怔，他可从未听说过自己父亲与王明鸿还有这种关系。
“所以，你与老杇讲了这么多，你的回答呢，小子？”
程不惑面色一僵，为什么还纠结在这事上啊！
他脑中联想出无数词，可就是连不上，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随便搪塞几句，可就在这时，嘴里却发出了声音。
“我......我......”
他喉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可他根本没开口！他惊恐地望着前方，可他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这种感觉就如同另一个人在控制他的身体，他甚至无法阻止。
那声音高高在上！
“这世上总归要有人继承他的思想，为何不能是我！”那声音的声线逐渐拨高，就似阵前战鼓的鼓点，“难道只有他的血脉才能继承他的思想？狗屁道理！”
这些话绝非夫子教的，也绝非他的本意，程不惑自己也不知怎么地就说了出来，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一片空白，他后悔了，他很清楚这番话的意思。
阁中再次陷入死寂，相思随风而动，王明鸿突然大笑起来，伏身而跪，笑随铃动。
“老身愚拙！拜见殿下！殿下好胆量，陛下好胆量！”
王明鸿笑得咳嗽起来，喉间发出拉风箱似的怪响，他的咽疾又犯了，可他就显得毫不在乎，放肆的笑着，那对因年迈而显得浑浊的双目在此刻精亮起来。
“本王乏了，王相您先退下吧。”程不惑声音隐约颤动着，他极力藏着自己的不安。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自身血脉的泥潭，可今日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又踏了进去。
“老臣遵令。”
王明鸿站起身来，昂着头，转过身去推门而出，带上门正要朝楼梯行去，可这时却有一人逆行而至。
一身轻巧黑铠，脸上冷若寒霜，花白的长发拢成团髻，来者是李望川。
“你觉得这孩子如何？”李望川横立在阶梯之上，挡住了王明鸿的去路。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比我清楚吗？”王明鸿无声一笑，“我从未接触过那位，自是做不出什么评价，不过今日这位，倒也不错。”
“自是希望王相的眼光不会出错。”李望川侧过身，让出一个身位，示意王明鸿通行。
过了正午，日头大了些许，好在并不热，晒的人身上暖乎乎的，就是容易犯困。撞见这种天气，工部的员外郎洪江到是颇为欣喜，反正他监工的地方是山顶，一览无余，也用不着他上下跑着去察视。
靠着摇椅，眯个懒觉，好不快哉！
“你们好好干，别老想着偷懒，早点干完，免得入了夏给晒脱了皮！都听见没！”
“听见了！”几名工头大声回道。
“咱盛朝工部的待遇还是可以的哈？我听那些文人们讲，咱盛朝入了夏，天气太热了可是要停工的，但是呢！也有工钱拿！”
“可像某些小国，大热天的，该停工的日子，硬要死鸭子嘴硬说不热，是真不把你们这些劳工当人啊！”
“大家伙说说，咱们盛朝好不好？”
“好！”
众人的情绪瞬时就被调动起来了，皆是乐呵呵的笑着，倒不像是在做什么苦力。
洪江在竹棚下来回来寻视了一番，见长工们干活积极性还不错，便笑喊，“都给老子好好干，晚上给你们开小灶，吃牛肉！”
这一听，场内干活的长工手中铁锤都快锤出火星了，这员外郎有好处是真给啊！
“对了，你俩给我瞧好那边，待会要是王郎中上来了，就把我叫起来，明白？”
洪江语重心长地向身旁两位关系户交代好后，便躺在摇椅上打起了旽，还不忘用蒲扇遮住眼晴，避免日光扎眼。
两个关系户大眼瞪小眼，低声交换了下意见，达成一致后蹑手蹑脚出了竹棚，两人前日初来时便约好了，要去爬山顶上那棵老榕。
老榕生的极高，枝繁叶茂，刚抽的新芽，风吹来带着新生的味道，哗啦啦的响着。
春光正好，少年折枝。
“白哥哥，你说树顶上是什么样子？”曹泊诚抚摸着粗糙龟裂的树干，他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树。
“爬上去才能知道。”
白丰说着，探出一只手紧握住离地最近的一根长枝，另一只手紧扣住凸出的树皮，双腿蹬着树干发力。
他的身体很轻，动作也很敏捷，爬起来到并不费劲，他找了一处较粗的枝干，身子卧在上面，向下伸出了手。
“快上来，待会王郎中来了，洪叔肯定会说我俩的！”
曹泊诚连忙哦了一声，仰起脸，望着上方的白丰，日光从叶间里缝隙中散落，落在他的身上，好似披上了一件耀目的金铠，曹泊诚看着他，忽地就愣住了。
“真是两个好动的小子。”威严十足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曹泊诚直接被吓的一激灵，险些没站稳，他带着颤喊起来：“白哥白哥！老树成精了！”
“别瞎喊！”白丰并没被吓着，他侧过脑袋向下方扫视，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只这一眼，便与那人的目光撞在了一块，冷厉的目光刺得人生疼，白丰记得这人，那日随那位自称陈自桐的少年入宫时所见，不对，现在应该叫殿下。
树旁那人是李望川。
“小人白丰与吾弟曹泊诚见过李大将军！”
曹泊诚这下反应了过来，扑通一声给跪了，白丰尴尬一笑，他挂在树上，行不了跪拜之礼，只好朝着李望川行拱手礼。
“不必行礼，老夫来此可不是为了这个。”李望川说完，解下背后的长布袋，取出其中那杆黑色的长枪，随手扎入地面之中，“这杆枪，是老夫平日习练所用，若今日你俩能将此枪拨出，老夫便从了殿下所托，收你俩为徒。”
刚爬下来的白丰瞧着这杆黝黑的长枪，心头忽地浮出那日与殿下分别时的情形。
“想干嘛？留在我身边当个侍从？还是......”
“守疆卫国，仅此而已。”
他如是答道，他闭上眼，握住长枪。
长枪长年累月伴着李望川，早已被杀气浸透，握上的一瞬间，白丰感觉有无数把小刀在切割他的手掌，痛感深入骨髓。
他忍不住颤栗起来，牙关紧的像是要在嘴里的牙给咬碎。
愣在一旁的曹泊诚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也伸出手握住长枪，与白丰一同忍痛拨枪。
“这俩小子，倒也不错......”
何谓授冠？
授冠是一种极为古老的仪式，自这世上第一个政权诞生，这项仪式便被发明并传承，其过程倒是不繁琐，由各级臣子亲献青枝与禽羽，再由皇帝编织成冠，最后祭官在于白玉坪之上举行东洲古祭，为程不惑授冠更名。
自此，程不惑的假死脱身之计便算成功，他可以正太光明的出现在这世上，以死去的自己的名义。
程不惑起身推开窗扉，长风直灌而入，悬挂在长梁上的一对银色铃铛迎风而动，哗哗啦啦地响起来。
此铃名唤相思，那日葬礼上玄泽一脉送的陪葬品，程不惑觉着此物小巧精致便留下了，其余的东西都给充入国库，细算下来，那些东西的价值不仅补上了葬礼的花销，甚至还有富余。
每每想起那日自己见到这一大堆陪葬品的时候，程不惑总觉着牙疼，一般他人年少时收礼，基本上都是在什么喝满月酒的时候，合着到了自已，直接成了葬礼。
虽说好东西确实多。
“老臣王明鸿求见殿下。”苍老沉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程不惑对于突然造访的王明鸿不由有些慌了神，他全然不知王明鸿此行的目地，他手忙脚乱的关上窗，重新坐进华贵的被褥中。
“您请进。”
门被缓缓推开，门后的人影显露出真容，无形的压迫感袭来。王明鸿并非修行者，只是一名普通人，而且早已年过七十，垂垂老矣，可程不惑对这位还是打心底犯怵。
实打实的说，程不惑其实没见过几次王明鸿，且都在暗处观察，但这老狐狸的手段给他留下的印象过深，而且当时年少，心灵脆弱，一不小心成阴影了。
幸好王明鸿没见过自已，程不惑暗自松了口气。
“老杇应当没记错你的名字，陈自桐，对吧？”
王明鸿并没有选择坐下聊，而是站在离床榻十步之余处，拱手而立，面首高仰，眉宇间倨傲之气十足。
“对，王相好记性。”程不惑应合着。
“你这几日在摘星楼休养的可好？”
“挺好的，要啥有啥，哈哈。”程不惑干笑了几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尬笑。
“你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王明鸿仔细观察着面前这小家伙神情，他今日来此仍是受人所托，所托之人是魏央，两人虽有不和，但在某些事情上两人还是乐于合作。
两人都察觉出了选子一事中的端倪，整个行动是被精心设计的，设计者毫无意外就是当今陛下，当然这点无需否认，他俩对此也不在乎。
他俩关心的是这位陛下暗中培养的暗子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
程不惑暗自揣摩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一直不张嘴算怎么一回事？倒还不如直言直语来得爽快。
“王相，您老有话直讲！”
王明鸿微微愣神，面前这小子言语竟这般直白：“陛下什么时候暗中培养你的？”
“从一出生就开始了。”
“死去的那孩子究竟什么身份！”王明鸿语气急促，他兴奋了起来，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积压在心中数年的疑问！
这不仅是他的疑问，也是朝中所有人的疑问。一个完全不清楚底细的孩子，宛若无根浮萍，却与陛下夫子两人形影不离。
程不惑怔住了片刻，他垂下脑袋，一字一句地回忆起夫子教他的说辞，他始终没想到有一天，那个与他关系密切却又无比抵触的名字还会从自己口中讲出。
“他是程东来的子嗣，亲生血脉。”
阁中一片死寂，王明鸿的呼吸声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越发急促，他的声音也随着颤了起来。
“这绝不可能！”
“可这就是事实，您觉得陛下会随意给一个孩童赐姓为程？”
“您觉得除了他的血脉，还有谁能让二十四时节的惊蛰出手亲自探查？”
王明鸿的气息逐渐平复，他并非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他也从曾联想过这种结果，但实在与自已的认知全然不符，便自我否定了。
“那你呢。”王明鸿眸光灼灼。
“我是暗子罢了，陛下与夫子的本意是让那位完全成长后，我再出现成为他的替身。但是二十四时节的刺客下手太快了，那位伤势过重，虽是硬撑了三年，但还是死了。”
“既他死了，还留着你这暗子做甚！”王明鸿眼瞳深眯，他在思考。
程不惑心中一怔，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思来想去，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他沉吟片刻，如今看来，唯有一个法子了，不如先扯扯其他的，试试转移王明鸿的注意力。
“在下还以为王相会问，为何不让在下自小便去扮演那位，兴许那日雨夜，死的便是我了。”
“老杇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别不按规则来啊！
“是夫子，夫子说想让那位的前半生过的快乐些。”程不惑这句是倒并非空口捏造，而是一段往事。
那年，程不惑才满月，深居文心宫，跟着他的奶妈牙牙学语。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仍清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常挂着笑。
她叫云沁，北境云北洲的女子，却没有云北洲女性特有的粗犷气质，反到更像是北境南洲的女子，柔得像水。
程不惑随着她两年，她两年间一直在请求白言止和夫子，让她带着年幼的程不惑去云北洲。
程不惑已经记不清她当时的说辞了，只记得叶叔拒绝了，随后便说出了那句话。
“我会用生命保护好他，我只是希望不惑这孩子前半生能过得快乐些。”
程不惑结束了回忆，端正神色继续找话题，又问道：“王相您觉得程东来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疯子。”王明鸿意味深长地望着程不惑。
这句话并非是在贬低，相反，形容的非常贴切，程东来的思想就如同狂潮一般，从中洲向四境奔去，接触之人无不拜服，近至中洲，远至东境朱颜海的深处的鲛人岛，都有他思想疯狂的追随者。
而身为文庙首席，从小接受文庙思想灌输的夫子也未能幸免，也成了他的追随者，堂堂文庙首席出走，这也是如今文庙势微的一大原因。
因为程东来描述的世界太美好了！他要粉碎阶级，要天下人共治天下。这并非他的空想，他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只差一样。
那就是反抗，自主的反抗！自我的觉醒才能救自己！自我觉醒的思想比武器更有力量！
可是对程不惑而言，这些并不重要，在他心里，程东来永远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一个带来痛苦的泥潭。
“王相，那您觉得他的想法有实现的可能吗？”程不惑不动声色地平复情绪，昂首又问。
“老杇不知道，可若是真有这般的人间，老杇到是乐意至极。”王明鸿顿了顿，“可他死了，尸骨悬挂在天隙上，任风雨吹打。”
“真的是可惜了，当年......我与他之间倒也算得上是棋友......”
程不惑心中一怔，他可从未听说过自己父亲与王明鸿还有这种关系。
“所以，你与老杇讲了这么多，你的回答呢，小子？”
程不惑面色一僵，为什么还纠结在这事上啊！
他脑中联想出无数词，可就是连不上，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随便搪塞几句，可就在这时，嘴里却发出了声音。
“我......我......”
他喉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可他根本没开口！他惊恐地望着前方，可他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这种感觉就如同另一个人在控制他的身体，他甚至无法阻止。
那声音高高在上！
“这世上总归要有人继承他的思想，为何不能是我！”那声音的声线逐渐拨高，就似阵前战鼓的鼓点，“难道只有他的血脉才能继承他的思想？狗屁道理！”
这些话绝非夫子教的，也绝非他的本意，程不惑自己也不知怎么地就说了出来，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一片空白，他后悔了，他很清楚这番话的意思。
阁中再次陷入死寂，相思随风而动，王明鸿突然大笑起来，伏身而跪，笑随铃动。
“老身愚拙！拜见殿下！殿下好胆量，陛下好胆量！”
王明鸿笑得咳嗽起来，喉间发出拉风箱似的怪响，他的咽疾又犯了，可他就显得毫不在乎，放肆的笑着，那对因年迈而显得浑浊的双目在此刻精亮起来。
“本王乏了，王相您先退下吧。”程不惑声音隐约颤动着，他极力藏着自己的不安。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自身血脉的泥潭，可今日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又踏了进去。
“老臣遵令。”
王明鸿站起身来，昂着头，转过身去推门而出，带上门正要朝楼梯行去，可这时却有一人逆行而至。
一身轻巧黑铠，脸上冷若寒霜，花白的长发拢成团髻，来者是李望川。
“你觉得这孩子如何？”李望川横立在阶梯之上，挡住了王明鸿的去路。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比我清楚吗？”王明鸿无声一笑，“我从未接触过那位，自是做不出什么评价，不过今日这位，倒也不错。”
“自是希望王相的眼光不会出错。”李望川侧过身，让出一个身位，示意王明鸿通行。
过了正午，日头大了些许，好在并不热，晒的人身上暖乎乎的，就是容易犯困。撞见这种天气，工部的员外郎洪江到是颇为欣喜，反正他监工的地方是山顶，一览无余，也用不着他上下跑着去察视。
靠着摇椅，眯个懒觉，好不快哉！
“你们好好干，别老想着偷懒，早点干完，免得入了夏给晒脱了皮！都听见没！”
“听见了！”几名工头大声回道。
“咱盛朝工部的待遇还是可以的哈？我听那些文人们讲，咱盛朝入了夏，天气太热了可是要停工的，但是呢！也有工钱拿！”
“可像某些小国，大热天的，该停工的日子，硬要死鸭子嘴硬说不热，是真不把你们这些劳工当人啊！”
“大家伙说说，咱们盛朝好不好？”
“好！”
众人的情绪瞬时就被调动起来了，皆是乐呵呵的笑着，倒不像是在做什么苦力。
洪江在竹棚下来回来寻视了一番，见长工们干活积极性还不错，便笑喊，“都给老子好好干，晚上给你们开小灶，吃牛肉！”
这一听，场内干活的长工手中铁锤都快锤出火星了，这员外郎有好处是真给啊！
“对了，你俩给我瞧好那边，待会要是王郎中上来了，就把我叫起来，明白？”
洪江语重心长地向身旁两位关系户交代好后，便躺在摇椅上打起了旽，还不忘用蒲扇遮住眼晴，避免日光扎眼。
两个关系户大眼瞪小眼，低声交换了下意见，达成一致后蹑手蹑脚出了竹棚，两人前日初来时便约好了，要去爬山顶上那棵老榕。
老榕生的极高，枝繁叶茂，刚抽的新芽，风吹来带着新生的味道，哗啦啦的响着。
春光正好，少年折枝。
“白哥哥，你说树顶上是什么样子？”曹泊诚抚摸着粗糙龟裂的树干，他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树。
“爬上去才能知道。”
白丰说着，探出一只手紧握住离地最近的一根长枝，另一只手紧扣住凸出的树皮，双腿蹬着树干发力。
他的身体很轻，动作也很敏捷，爬起来到并不费劲，他找了一处较粗的枝干，身子卧在上面，向下伸出了手。
“快上来，待会王郎中来了，洪叔肯定会说我俩的！”
曹泊诚连忙哦了一声，仰起脸，望着上方的白丰，日光从叶间里缝隙中散落，落在他的身上，好似披上了一件耀目的金铠，曹泊诚看着他，忽地就愣住了。
“真是两个好动的小子。”威严十足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曹泊诚直接被吓的一激灵，险些没站稳，他带着颤喊起来：“白哥白哥！老树成精了！”
“别瞎喊！”白丰并没被吓着，他侧过脑袋向下方扫视，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只这一眼，便与那人的目光撞在了一块，冷厉的目光刺得人生疼，白丰记得这人，那日随那位自称陈自桐的少年入宫时所见，不对，现在应该叫殿下。
树旁那人是李望川。
“小人白丰与吾弟曹泊诚见过李大将军！”
曹泊诚这下反应了过来，扑通一声给跪了，白丰尴尬一笑，他挂在树上，行不了跪拜之礼，只好朝着李望川行拱手礼。
“不必行礼，老夫来此可不是为了这个。”李望川说完，解下背后的长布袋，取出其中那杆黑色的长枪，随手扎入地面之中，“这杆枪，是老夫平日习练所用，若今日你俩能将此枪拨出，老夫便从了殿下所托，收你俩为徒。”
刚爬下来的白丰瞧着这杆黝黑的长枪，心头忽地浮出那日与殿下分别时的情形。
“想干嘛？留在我身边当个侍从？还是......”
“守疆卫国，仅此而已。”
他如是答道，他闭上眼，握住长枪。
长枪长年累月伴着李望川，早已被杀气浸透，握上的一瞬间，白丰感觉有无数把小刀在切割他的手掌，痛感深入骨髓。
他忍不住颤栗起来，牙关紧的像是要在嘴里的牙给咬碎。
愣在一旁的曹泊诚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也伸出手握住长枪，与白丰一同忍痛拨枪。
“这俩小子，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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