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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四·交易

    ……

    以物易物,谓之交易。

    以贱易贵,谓之盈;以贵易贱,谓之亏。

    为商之道,善交易,盈亏之术,了然于心也:

    谋眼前之小利,下商之道;著眼数步之远利,中商之道:其上所述,皆算所盈,商贾多趋之若鹜,精通熟稔。

    而不以亏为亏,不以盈为盈,纵看似满盘输定,却算定终胜之局,以一盈而胜万亏——一朝举棋,已算终局;一瞬落子,便定胜负。——此之谓上商也。

    虽乃为商之道,“士农工商”之末耳,却亦似棋盘对弈,更如官场相斗,沙场排兵;险恶之处,身败名裂,无异于前者;血本无归,由腰缠万贯的云霄刹那间跌入贫困潦倒的尘埃,也许不过朝暮之间:全无半点定数,更甚于前者。

    商人,因身分尴尬,混迹于鱼龙之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具有相处之道。——故其世故圆滑,精通交由之处,鲜有人及。

    故,其便是如此精于算计的存在。

    ……

    云散月明,梨花如雪。

    “……你欲与我作何交易?”

    终归是绕回了这个话题,梨妖敛容,将激动的语气稍稍平复,冷冷地说到。

    这家伙的直接与那些人大不相同。——她可以很明确地感受到。

    是因为她是所谓的“羿师”么?

    “很简单,”凤凰眯了眯眼,悠悠道,“我说过,我要寿数。”

    “……简单?”梨妖听闻此言,发出一声冷笑:“这可不大好说啊……且言,你要几年?”

    “容我想想……”凤凰微微仰头,作沉吟状。——而后似带着笑意,道:“一个甲子。我只要一个甲子。”

    “一个甲子?说得倒轻松。”梨妖微微皱眉,心中已是开始了算计:

    说实话,她从不曾与人作过如此交易——一个年纪尚幼,未曾出阁的女子,如此直接地问她讨要寿数,较之前的人们,却着实有趣。

    有趣,有趣。

    “一个甲子罢了。”凤凰直视那妖精的眼睛,面上仍是万年不变的明媚笑容“:“——对姑娘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若姑娘愿助我,如此大恩,小女子自当涌泉相报。”

    “要我助你,便不妨摆出你的条件罢。”

    梨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说:

    “等价交换,是我做生意的原则。将你所欲置换之物说与我听——而后,我将以其所值易寿数与你。”

    “且,这笔生意做成与否,全在我一念之间。”

    “希望你的条件,可以有些意思吧……”

    凤凰亦回复了宛然一笑:

    “我提出的条件,我相信,姑娘无法拒绝。”

    “你说。”

    “三魂,”凤凰倚在一旁的树干上,极随意地比出一个“三”字——而后是缓缓变作了“七”字:“七魄。”

    与凤凰聊家常似的随意神情全不相同,梨妖的脸色变化极富戏剧性——

    “三,三魂七魄?”她开口说时,却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十分的震惊,忙强加掩饰——不过依然生硬,甚至是磕巴:“……魂,魂魄罢了……我也不是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妖,几缕魂魄而已……你怎就知道我会对其有兴趣?毕竟,我已经做过一笔如此生意了,不是么?”

    凤凰阖着眼,笑着微微摇头:“啊,你不感兴趣么?——有趣,有趣。——许多千年的大妖都会为之铤而走险,你竟不愿要么?”

    “……”梨妖细眉微挑:她确是近日方行此道,对其不甚谙熟,不过那些羿师……竟如此清楚么?——“我便是不稀罕,又如何?——如若只是如此,便恕我失礼,不再相陪了!”

    “你不是商人么?‘来者是客’的道理,却不懂?生意做不成,这人情也是须做的。毕竟,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行于世间,总是要些帮衬的,不是么?”

    梨妖拧眉:她听不清那个奇怪的家伙在说些甚么——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只是面上那她看不透彻的微笑带着莫名的压抑感。

    “呀!姑娘莫急!”凤凰眯眼而笑,拔高了音量,“我再加些东西,好么?”

    “……说来听听。”

    “好看么?”凤凰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将梨妖问得有些懵——那羿师启了双眸,漾着温和碧波的眼瞳一如山涧深潭,青丝为夜风拂动,“这副皮囊也送与你,如何?”

    “……!!”梨妖的瞳仁因震惊而极具缩小,久久说不出话来。

    “……许多人以为它好看。”凤凰拢了拢鬓角青丝,嘴角却是一抹不能为人察觉的,带着嘲讽之意的苦笑:“——但它带给我的不过是无休止的恐惧和永远无法逃脱的苦痛罢了。——我想,它应是为甚么妖力之类的东西伤了罢。淬炼的感觉……凡人实在是难以忍受……”

    说到此处,凤凰面色已阴,默了片刻,而后继续道:

    “但对妖族来说,应是不可多得的好养料罢?——那份妖力的纯粹,甚至仅仅从威压上便可以感受的到……是吧?”

    原来,是这样吗……

    难怪会有那么奇怪的威压吗?……梨妖似乎终而了然了:被极为强大的妖术所袭,严重到甚至将妖力主人的妖气都沁入骨肉,生成如此威压。——虽然对于凡人而言,拣回一条性命,只是能颓增苦痛,折损寿数而已。——

    但,那的确是万分纯粹又无比强大的妖力啊……

    梨妖抬头看了看顶上那树繁花,似乎已是有了甚么打算。

    且,这面容也确是精致啊……

    “如何?这笔生意,你做是不做?”

    “……我到有些好奇了,”梨妖放下重重的心事,语气轻松了许多,“……如你这般年纪的女子,不往往是……对自己的容貌更为关心么?”

    甚至愿以年岁来换更俊俏的脸庞,或保红颜不老——这等人,亦不在少数。

    凤凰嗤笑一声,微微仰头,笑容中带着讽刺:“……有甚么,会比活着更重要么?”

    “我可以放弃一切——苟且也无妨。只要,多一年,一月,一日,一个时辰,甚至一刻,我不想,去那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啊。”

    “不论,以何种方式。”

    梨妖不由后退两步:那孩子的眼中喷薄而出的对生命的热切渴望,甚至是狂热,简直不像及笄之年的女孩,而是风烛残年却想要疯狂挽留生命余晖的——甚至已经不能用“人”来形容,她瞳中的光竟如看见滴血肉块的食肉野兽眼中的炯炯光彩,贪婪,欲望,渴求,所有的一切恍如炽焰。

    ——作为树妖,她害怕一切如火焰的东西,甚至只是过于灼热的情感。

    梨妖不禁落下几滴冷汗,暗想:这……难道也是为妖力……所影响的么?

    “……这笔生意,我做了。”

    梨妖深吸一口气,阖上眸子——再启目时,本深邃幽黑的眼睛却已如透明的玻璃一般,无了半点儿色彩,但却有着七彩的光华,万分夺目:“……客人,将手放在树干上,现在便开始罢。”

    “汝可退么?”

    “为何?”

    “吾将纵火。”凤凰的语气十分平淡,但于那梨妖而言却好似一个天大的笑话——

    “之前所言,你不过是戏耍我么?!”她气急,周遭的妖氛与杀意一时如将将现身时浓烈难当:“竟是依旧想着焚了我,是么?——那我也不妨先下手为强了!”

    “嘁!”凤凰看觑一眼那半空中郁结的妖气——浓到足以让人看到——却是异常的轻松,甚至有几分调笑的意味了:“姑娘好生性急!且慢——”

    “——不过是以心火护经脉罢了。——我可不想让你算计了,这般一命呜呼了!”

    “——那我可亏大了!”凤凰的眸中划过一丝精明,“如此,这般生意,还做得么?”

    “……应允的生意,岂有反悔之理?”听言,那妖物似信不信,却着实为那所易之物所缱,定了心,自是满口应下了。

    “如此,甚佳。”凤凰满意地点了点头,捻了诀子默诵真言,一股金黄的炽焰从指缝间涌出,如吐信的金蛇。

    热浪滚滚,扑面而来。

    梨妖似乎明白了那家伙为何叫她退避了——仅仅是火焰炙出的热浪,就让她眼干口燥,心似火燎,仿佛要活活烧起——不自觉地望后且退几步。

    “退,再退。”

    梨妖为赤焰所逼,只得一步步望后退却。

    虽目不曾视,但她掩在袖中的手却未曾止了动作,树下的残花似收了召唤,无风竟自而卷起,扬花如飞雪,如锁阵。

    她却不觉已是退出了那树雪白梨花云雾的遮掩之中,立于月色之下。

    ……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的寂静,惊起林间一片乌鸷,鸱鸮以啼作尾。

    白衣女子蜷缩在地,发髻散落,花钿委地,浑身瑟瑟发抖,如秋风中的枝头黄叶。——她的胸口刺入一支长矢,却未渗出半滴血液。——长矢的镞尖却不知为何化作通红,仿佛还燃着一簇来不及熄灭的火苗。

    “——齐大人。”黄衫的女孩儿一透袖,合袖一揖,虽掩去半面,从眼中却足以看出笑意。

    从树上跃下的羿师手持长弓,袍上的狻猊纹样在夜色之中一时分明。

    齐岳微微颔首,锐利的目光扫过蜷缩在地的白衣女子——而后稍整雕弓,对凤凰道:“谢凤姑娘相助。”

    ……

    梨妖趴在地上,万分狼狈,用尽全部力气,也不过只能稍稍抬起头来,嘴唇咬得发白,看向那两个狡猾凡人的眼睛几乎可以喷出火来——

    我竟被这般算计,却浑然不觉么?!

    尤其是那女子,小小年纪,却如此老谋深算,手段极是干脆狠辣,步步谋定,几句难知真假、晦涩不明、无关轻重的话语,一笔难知下文的交易,将她耍得团团转,一手绝佳的好棋——

    如哄骗打瞒,这样的买卖她已是做过数笔,却不曾有过如此精明娴熟的手段——真是年年打雁,却让雁衔了眼睛!

    可恶啊……

    ……

    “不必言谢。”凤凰带着笑容:“我们皆是要除妖——既然如此,自然要合作才好。不是么?”

    “姑娘之见识、胆识、深明老成之处,齐某人实是佩服。”齐岳似乎多了几分兴致,拱手微笑而言之,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凤凰闻言,忙摆手陪笑道:“大人莫要取笑我了!——大人虽是之前也与我说过了,要借我的火甚么的,我也知大人神射——可那箭镞擦着我的鬓边过去之时,我还是怕到浑身打颤呢……差些就要被唬得摔在地上哩!——这么看来,我还真是……哈哈……”

    “……姑娘太过谦逊了。”齐岳轻笑一声,显然对凤凰之言不置可否,“且不言让箭之事。单言你与这妖物周旋许久,风云几度幻变,亦能泰然处之——如此看来,姑娘之功底,怕是鲜有人敌。”

    他方才匿于远方的树上,只能依稀望见二人交涉,并不知她们所言为何。——但能与一只妖物交谈欢洽,却是难得。

    凤凰闻言,一时难以参彻,只是谨言:“小女子着实不敢当。——不过是些卑劣的下流市侩手段耳。精通如此诳瞒周旋之事,也只是我较旁人多些不寻常阅历罢了,难当大人此番美言。”

    “哦?何等经历?”

    “……”那女子一时默了,半晌之后,方才启口:“只是些无趣至极的故事,还是不便说与您听了,大人且见谅。”

    齐岳知凤凰是咬死不会说了,自觉失言,便移转了话头:“是齐某无礼了。——我还有一事,欲问凤姑娘。”

    “知无不言……”

    “姑娘的术法运用如此自如,却实非寻常。——”

    “若言术法,我却不敢自揽了——一招一式,全由师傅传授。”凤凰闪闪瞳子,却是如是道来。——此事,确是不必隐瞒打谎。

    那羿师若有所思——却是用令人难以参透的语气,笑道:“竟如此,若得时机,齐某定当登门相访。”——也不知是客气之语,还是早做好了打算。

    “我等一介草民,不敢当大人屈尊。”

    “……几次三番劳姑娘出力。若不登门拜谢,属实过意不去。”齐岳斜眼瞥了瞥地上瑟缩的梨妖,手上祭起一截缚妖索,捆了扎实。

    “身处这巍巍长安,总有为难之时,彼此都行个方便罢。”凤凰笑着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日后都有烦劳大人的地方,若这般算计,以后我可难办了。”

    生意终究是生意,无回报自然不会有付出。

    但付出之后可以收回多少,就是商人的本事了。

    “齐某能及之所,自当鼎力。——妖物已除,时辰也迟,可容我送姑娘回府?”

    “不敢劳烦大人。——”半句吐出,凤凰忽而想起长安城内宵禁极严,不禁有几分头痛,低头思量。

    齐岳略加沉吟——虽说这凤姑娘实力难明,但终究是女儿身,若孤身夜行,确是让人放心不下。——还是劝道:“城中已行宵禁,姑娘且再思量。”

    是啊……这却是麻烦……

    片刻,凤凰思量已善,深深道谢,道:“有劳大人了。”

    明日再出来不迟……

    ……

    月色之下,二人同行,却是一路无言。

    有了这位羿师相陪,倒是方便许多,很快便到了萧府门前。

    凤凰出门时已是留了道门,绕到侧边,自挑了灯笼,推门入了,道谢告辞。

    “真是对不住——若是日上,还可由小女子亲奉一杯茶。”凤凰顿在门口,抱歉地笑了笑,道:“大人,须我去取杯茶来么?润一润喉也好。”

    “不劳烦姑娘。”

    虽说唐时的风气较以往开明许多,但若是女子夜里与男子独处,还是容易引起非议。

    “那……大人慢行,不送。”

    齐岳微微颔首,转身欲走——却忽而想起甚么似的,提高音量撂下一句话:

    “凤姑娘师徒二人,身手如此不凡,有意于阴阳司么?”

    门口灯笼的烛火跃动两下,明暗皆是静默。

    “……山野粗人,惫懒惯了,恐司中缚束太甚,且师傅曾言,‘盛世之时,清明之治,无入朝之意’——这般,小女子在此,替师傅谢过大人好意。日后若有此意,定相予大人。”默了半晌,凤凰垂眸深揖,婉言相谢。

    “无碍。姑娘不妨思量妥当,再决定不迟。”

    说完,齐岳回望一眼,步入黑暗之中。

    提灯的微弱光亮渐渐湮于夜色之中。

    ……

    闭门,稍加洗漱,熄灯。

    她一如既往地并未很快入睡,即使今日确是有几分累了。

    阴阳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