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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七·守候

    ……

    花开花谢时,燕来燕去知。

    岁月随年往,与谁寄相思?

    远人应还远,痴者更为痴。

    ……

    “留下那小姑娘么?为甚……容老身细细想想,怎么回答你才是……”

    “是‘执念’罢?”

    “——‘执念’?哦,称呼它为‘执念’,却也不算错……”

    “那老前辈,您是不愿看她的魂魄堕入执念之中,在长安徘徊不去,才以此方法,将她的生魂,拘在人世间么?”

    “……小丫头,这可说错了。止算摸对了五六分罢。”

    “……怎的?”

    “她的‘执念’,与你所言之‘执念’,许还是有几分不尽相同之处。不若,你亲自去问她好了。”

    ……

    长天之下,落花之中。

    “……大人与小女子闲谈许久,终究还是要问及原因么?”

    张氏对方才的询问思量许久,抬脸与那羿师对视,眼中多了几丝难明的复杂。

    “……张姑娘,”凤凰亦有考量,且已作定谋算,启口道,“我绝非恶意,止因汝之处境实是微妙,故必有此问。”

    “如一物执念过深,便会为己之执念所控,为实现执念甚至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彻底堕入疯魔之中,变为一具行尸走肉;魂灵化作怨鬼,游荡三界,危及六道轮回。——故,我必须清楚,你特殊的‘执念’,是甚么?”

    如若证明了她的“执念”有一丝失控的可能,这位羿师便会毫不犹豫地在“执念”尚未苏醒前将她斩杀罢?

    张秋云咬着嘴唇,注意到周围的气息依旧平静,并未如先前一般杀气翻腾。

    ——这说明这家伙未下杀心,她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不愧是羿师啊……足够直截了当,没有半点拐弯抹角儿。

    “大人若不嫌弃小女子无趣,那我便是说说,也无妨。”

    ……

    微风轻起,云脚东移。

    一片梨花悠悠飘落。

    梨妖的声音柔和平静——正如面上处变不惊的浅笑——如同汩汩清流,淌过她的记忆:她与他秋日间的相遇,她与他梨花下的相知,她与他年节时的嬉笑,她与他稚嫩却真挚的玩笑,她与他长安城外的别离与诺言,她对他刻骨铭心的思念,她对他没有尽头的守候,她每一场有他的梦境,她临死前在梨花的烂漫中看见的他的身影……

    凤凰听着那些光阴缓缓流淌的声音。

    那是一段不过十余载的似水流年,但那水流之下,似乎永远有着星星点点、温暖的光芒,它们被那日子的主人细细采撷,打磨,收藏,再向人说起时,便是一颗颗光滑精致,耀眼无比,独一无二的珍珠。

    梨花轻轻落在凤凰的肩头,张小姐那些关于梨花与燕子,秋雨与冬雪,街坊与市井,美食与美器,朦胧与真实,亲人与友人,光与雨雾的故事也悄悄落下了帷幕。

    故事结束的许久,凤凰未发一言。

    最终,是讲述者以怀念的口吻,打破了静默:

    “……大人兴许觉得我痴傻,笑我自作多情。——但,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语调温和,却是无比坚定。

    ……

    “你,还要等他?”

    “嗯……大人,弃父母于不顾,是我不孝;夺此处之栖息,是我不义;送梨妖之性命,是我不仁——不遵媒妁,有悖常伦;弗守轮回,有违天道——纵使如此,我亦无悔也。”张秋云的眸中尽是坚韧,继续道:“……我必须,再见他一次,一面也好。”

    那位羿师沉默许久,方悠悠开口:

    “……张姑娘,我今日毫无处置之意。

    ——我只是想知道,你那特殊的执念,是‘喜欢’罢?”

    虽说张秋云的性子向来沉稳内敛,但终归是方才及笄的少女,心思叫外人一语说破,竟也双颊微红,许久方小声挪揶道:“……是。”

    凤凰微微眯眼,看着梨花那个女孩儿,忽而脑子闪过一丝往日的记忆。

    ……

    琪花瑶草,青竹碧梧。

    “凰,又在等吗?”莫莲将手中的白玉瓶打了半瓶溪水,微微抬头,便瞥见了身后一抹青色的影子。

    “嗯。”她的徒儿“嗯”了一声,一手支着脸,一手趴在栏杆上,盯着亭外,梧林尽头的、湮没在薄雾中的小径。

    “真是……每日这个时辰都在这里等……”莫莲似有几分无奈,“若那位今日有事,不得来呢?”

    “那我便继续等,一日,二日,三日……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一直等。”

    “若……不再来呢?”

    凤凰摇了摇头,道:“会来的,定会来的。——止须些时间,我等得起。

    因为那是我与她之间的诺言。

    她若永不来,我便永远等她。”

    莫莲颇深长地望了一眼徒儿——她那徒儿,向来淡漠寡言,似乎永远只会静静地发呆,但此刻,她不过是在一心等待:

    她在等,但在等甚么,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她是在等那一曲琴,还是在等她?

    抑或是,一个被她小心翼翼珍藏的承诺呢?

    ……

    ……为了一个人不惜化身为妖……不顾违反天道……心甘情愿苦苦等待哪怕不知归期……这便是‘喜欢’吗?

    凤凰似乎思虑了许久,方言:“张姑娘,多谢你的相告,小女子便告辞了。”

    张秋云见她回身欲走,隐隐觉得不对,出声道:“大人,留步!——大人难道不应……”

    “——不应杀你?”凤凰驻足,轻轻回头,一双碧眸是看不透的深邃,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说过,我无杀你的心思。——你许是不知,那个你托身的银瓶,控在柳妖手上,那老妖是颇谨慎的哩,早将你的执念锢了一半在瓶里,若有半丝失控的苗头,那家伙自会替我们处理了。……且——”

    “与你一般的我,如何可说你痴傻呢?我又有甚么立场,责怪你呢?”

    梨妖微微一愣,怔怔地看着那令人琢磨不透的羿师。

    “何况,我喜欢的人,也在家中等待我回去呀。”

    凤凰莞尔一笑——她的眼前绽开一树烟霞似的绚烂繁花,每一瓣落花携着一片零落的琴音,飘落在地。

    而树下的素色影子,抚着她最爱的乐曲,携着春日的温柔阳光,一脸恬笑,静静地望着她。

    她亦笑着向那一树烟霞,那是她最干净,最释然的笑,至善,至美。

    ……

    “……”张秋云不禁哑哑,虽欲言说,却不得半个字,带着满脸的讶异盯着那女孩。

    她想从她的笑容中找出玩笑的意味,奈何许久都不曾看见一丝,她的笑温和而纯粹,与平常的笑容大不相同,似乎的确是在这树梨花下敞开了心扉,流露出最真实的欣喜,心中最干净的柔软一角。

    或说,在这棵梨树下,看见了另一棵树下最温暖的记忆,以及最美好无暇的期许。

    ……

    “所以,我怎可,又怎能下手伤汝呢?我若下手,辜负得不仅是汝,而且也是他啊。你侯的归人。”凤凰带着那笑意,语气温和,亦染上回忆的暖意。

    且,我亦不愿负那位与你等候着他一样,等待着我的友人。

    两人在花下长长对立,静默无言,却是各自的心绪流转,随风的往事萦于心间,而未来的一切都如同这个时节的阳光,正一点一点变得璀璨而热烈。

    ——也许无声,也许二人所想毫无干系,但当她们的目光终而相遇,当风中的梨花悄然落地,一切的一切化为一笑。

    “张姑娘,告辞。”

    “告辞,大人。”

    二人遥遥而揖,落花随风而起,空里流云无迹。

    ……

    行至最后得以看见那棵梨树之处,凤凰再回眸。

    那白色的树,兀在绿色的林子之间,尤为打眼;干上的一枝横桠之上,坐着一个身着素衣白裙的年轻女孩,乌发若墨,垂在双脚边。

    安静得仿佛一幅纯白的优雅剪影,与那喧嚣的熙攘的唐国的长安一起,彼此孤立,彼此交融,彼此守望。

    她在眺望,目力所及的长安,心中所思的江南。

    她在守望,亲人,远人;她亦在守护,回忆,未来。

    凤凰知道,那一幕,将会成为这个女孩儿无数的岁岁年年。

    这就是守候啊。

    果然,是很特殊的执念啊……

    良久,她回身,踏入树林的阴翳之中,悄无声息,面色一如曾经的平静。

    是啊……还有人在等我归去……

    我从未断过羁绊,又如何逍遥这红尘凡世呢?

    ……

    张秋云端坐在树桠上,瞥见那鹅黄色的影子消失在林间。

    想到方才的对话,她竟一时忍不住,轻轻一笑:

    这个外人看来不好对付的大人,原来也不过是与我一般,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呀。

    真是大方又有趣的家伙。

    归去吗……

    她静静看着长安,她向着故园前行,也许从此再无交集,但都尽全力奔赴心向往之的那个约定。

    归期或许遥遥,但只要在路上,便会更近。

    我要做的,只是等待,那怕是,没有期限的等待。

    我必须在这里,等一位归人。

    那怕真是我傻,我一厢情愿,我也要如此。

    ……

    唐肃宗至德三年,春。

    开元年间的所有人,上至皇宫贵胄,下至渔樵百姓,都未曾想到,也不可能想到,那十里繁华,万千锦绣,巍峨辉煌,绮丽如梦的长安,竟亦如一场幻梦一般,在一瞬间,破碎了。

    笙歌,喧闹,富丽,繁荣,所有长安曾经拥有的,曾经代表的一切都被边塞胡马的蹄声踏碎,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兵戈,无情的战火,漫流的鲜血,嶙峋的白骨——无尽的恐惧、痛苦、绝望。

    此时的长安,经过了无数次刀劈火燎,拖着苟延残喘的昔日辉煌,蜷缩在焦黑的破旧的城垣里,小心翼翼地将微弱而愈加吃力的呼吸掩藏在灰色的硝烟与尘埃下,正如那曾经造就它的辉煌,如今却无力挽救它的衰败的倾颓的王朝。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空中飘着微雨,朦胧的雨气笼住那毫无生气的衰城,与天上惨淡的乌云连成一片。

    一袭白衫净润在雨雾之中。

    衣摆染上了污泥浊水,袍袖间沾满了硝烟尘灰,甚至于不知何年深秋的旧霜已然攀上了他少年乌黑的鬓角。他在草木长的狭道上吃力地步步前行,直到彳亍,彳亍于一方甚至已经无法看出,生满了萋萋芳草的青冢。

    他的容颜或许未变分毫,但又已然不似昔人,当年少年无比澄澈的双眼,如今却似蒙尘,悲痛、颓唐、迷惘、甚至于绝望,充斥着他看向孤坟的目光;白衣如旧,却再无曾经如梦似幻的温柔潇洒——它只能让人忆起那仿佛并不真实的单薄记忆,却掩不住他躲避战火的狼狈,亲友离世的悲痛,国破家亡的凄怆,历尽沧桑的憔悴。

    就如长安,亦如它的王朝,流连于昔日的记忆,穿套上昔日的华服,也遮不住累累伤痕。

    凭着昔时商者的敏锐直觉,他于肃宗至德元年,离开了徘徊许久的江淮,踏着纷飞的战火,向着曾经的故都,踉跄而行。

    明明是在自己的国土之上,但每一程,似乎都是“流亡”。

    与故都的倾颓相较,兴许时人会讥讽此人不识时务,江南是乱世中的安定一隅,何苦抛命刀尖,去甚么新王的故都;——但当江淮战火连天之时,那便是更为可怖的人间炼狱。

    当江南永王的消息传来时,他没有一丝意外,更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因为,在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死于某场战火中。

    只是冥冥中,似乎有甚么,让他一定要活下去,回去,回到那个千疮百孔的长安。

    他的白衣,是那样单薄,仿佛,他也不过一阵吹之即散的轻烟。

    “……云妹……”

    草木静默在雨雾中,只能听见雨珠顺着一片叶的脉络滚落,打在另一片上的声音。

    他亦静在雨中,水顺着凌乱的发滚落,浸透了他的袍衫。低下身子,他伸出手,抚摸着那残破的,被火烧、被箭射、被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又无人照应的、已经模糊不清的青石碑,空洞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又可以看到何人,何物。

    他看到儿时长安的繁华,少年江南的静好,他看到他的亲人们,最后是一个豆蔻少女,梨花下那天真无瑕的动人笑颜;但,他又看到,一切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战火肆虐,焚尽了记忆中所有美好。

    那不仅是他,也是所有长安唐人,共同的梦魇。

    此时,一片白色的梨花飘落在他的肩头,但他无心理会。

    他的记忆里,梨花正纷飞。

    忽然,那梨花闪出一点微光——

    “……云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吗?”

    ——好像泪啊。

    在风雨中飘摇数年,终于,归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