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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绵州:苏醒

    又是一个漫长的梦境,李世默在梦境里踽踽独行。梦境中是一片苍白,他的脚下是无尽延伸的小路,他朝着那条路的尽头望呀望,怎么也望不到尽头。他颤颤巍巍地向前迈开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越往前,路的尽头散出了浓重的黑暗,慢慢侵蚀着他的身体。

    手指划过身体两边,他试图找到可以依靠的墙壁或栏杆。可手之所及皆是白雾,指尖还未碰到便已散开……

    他没想到自己还会醒过来。

    醒来的时候有点不真实,他半眯着眼,过了很久才适应骤然而来的光亮。

    头顶上是……帷帐?

    不是山洞。

    有人救了他?

    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和想法慢慢在他的脑海中苏醒,他记得在龙州江油关外的客栈里遇到伏击他的人,他们在四处搜寻他的下落。后来,他被发现了,逃命,被砸晕了。

    然后呢?

    他躺在榻上勉强扭动了一下身体,好累……身体的每一寸就像被从头到脚敲打过一遍一样。他又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的右手,想看看右臂箭伤的伤势如何,右手一动,手背碰到了床边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朝右边偏偏头,看见他的床榻内侧一个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棍模样的东西——

    尚方剑。

    尚方剑还在,他松了一口气。

    他从被子里掏出了自己的右胳膊偏着头看去,衣服是完整新换的,右手的箭伤被包扎得仔仔细细。他又扭动了一下背部,背上的箭伤要轻很多,现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了。

    救他的是什么人?替他收拾好尚方剑,还给他包扎伤口。

    身体差不多都被唤醒后,李世默开始探索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向左翻过身,左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右手也按在榻边帮着左手使力。

    身体好重,好酸,像很久没有没有动过,被抽光了力气。

    “吱呀——”

    门开了。

    “什……什么人……”

    经历了连续将近十天的逃亡,李世默如惊弓之鸟,一点点动静都会触到他心里的那一根崩得紧紧的弦。他想厉声喝问,一张嘴却自己都吓了一跳——微弱的气声随着他的唇齿的开阖喷了出来,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喉间的呜咽中。

    就像猛虎暮年,想要装得威风凛凛,一张嘴却只剩下摇尾乞求的可怜。

    “哎哟,客官,您终于醒了?”

    什么……客官?

    这里是客栈?

    那店小二一般模样的人,端着一盆水过来,倒是分外殷勤。

    “客官,您醒了?先洗把脸吧。”

    李世默警惕地盯着他,靠在塌边不说话。

    “哦,对了,客官您很久没喝水了吧,您先喝杯水吧。”那店小二把端着的水盆放在一边,又去端放在桌上的茶杯,还给他递到嘴边来。

    李世默还是很警惕,他微微偏头,躲过店小二递到嘴边的水,颤抖着张开沙哑的嘴唇,慢慢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这里是哪里……什么时候了?”

    “这里是同兴客栈,现在刚过正午。”

    李世默心里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我是说,这是哪儿,日期?”

    “哦,您问这个啊……咱们同兴客栈可是巴西县最大的客栈,今天腊月二十了。”

    “巴西县?咳咳咳……”李世默一惊,嗓子像受到刺激一般剧烈咳嗽起来。

    绵州州治巴西县,他晕过去三天,已经到绵州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

    “啊?您不知道啊,是昨天傍晚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把您送过来的。那个人结了房钱,说饭钱、您身上这身衣服的钱、还有治您身上各种各样伤的药钱,等您醒了之后您自己结。”

    有人送他来的?

    李世默心里像捕捉到了什么光亮,“那个人,长什么样,从哪儿来的?后来又去哪儿了?”

    “哎,这我可就真不知道了,他穿着斗篷我没看清楚脸,听口音,好像就是本地人吧……”

    李世默人虽然不能动,眼睛倒是不放过这个店小二。他仔仔细细把这小二扫了个遍,确信他说话举止没什么异常之后,心里姑且相信了他说的。

    “可否帮我递点水?”

    “来嘞!”店小二万分殷勤地把水递到李世默嘴边,“我看您分外虚弱,要不我差人给您送点饭?”

    “嗯……”李世默还是担心会遭遇什么意外,很有节制地只是轻轻抿了一口,润湿了嘴唇和喉舌。“稀粥即可,麻烦了。”

    店小二离去之后,李世默开始细细环视四周,桌椅板凳帷帐床榻,确实是一个客栈的模样。大约是和店小二聊了一会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苏醒了过来,手脚也比刚睁眼时有力气了许多。他慢慢撑着身体从床榻上下来,扶着房间里的家具,一步一步走到窗边,推窗向外看去。窗外是正午阳光照耀下熙熙攘攘的大街,看来店小二说的没错了,这儿确实是一家客栈。

    可是送他来的人是谁呢?小二说的,黑斗篷,本地人,没看清楚脸。是偶遇施救,还是有所预谋?送他来的人又是如何从那一批追杀他的人手中把他救出来的呢?难不成是他们以为他死了抛尸荒野,然后被人捡到了?那他为何又出现在绵州呢?

    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李世默又摸索着回到榻边,拆开尚方剑的布包裹。还好,尚方剑完好无损,是店小二给他换衣服的从他背上拆下来的,还是救他的人拆下来放在一边的?

    他把尚方剑包好之后塞回被子里,又去看他那女式斗篷包裹着的随身物品。水壶、地图、罗盘,甚至他之前采摘剩下的野果和草药也都还在,野果有些腐烂了,发出有点像酒的糜烂的味道,草药也枯的不成样子。唯独一样东西没有了——

    玉佩没有了。

    这是他李世默接下来的盘缠啊,除这个以外他就没有任何财物了。等等,刚刚那个店小二是不是说,救他的人只结了房钱,饭钱、药钱、衣服钱是不是等他醒来之后他自己结来着的?

    李世默欲哭无泪,送他来的人于他有救命之恩,取走他的玉佩作为报酬他李世默绝无异议。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没有玉佩,他拿什么去付这间客栈的饭钱药钱衣服钱啊……

    那个店小二端着粥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长得天神一般的男人坐在桌边,三千墨发散开在雪白的中衣上,映着他的脸也是一片苍白,透过窗外朦朦胧胧照进来的光,他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润泽如玉的光芒。

    “这人长得还挺好看。”店小二小声嘀咕道。

    “客官,您的粥到了。”

    “哦,你放桌上吧。”润湿后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也异常好听,低沉而不让人畏惧,温柔到让人不忍心苛责,真是比他见过的所有公子哥儿都要迷人。

    “小二哥,问你个事儿。”李世默犹疑了一下,想着还是早点开口比较好,于是道:“贵店可否赊账?目前在下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银钱了。”

    一听到赊账,店小二刚刚关于这个男人一切的遐想都消失了,脸一僵,又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脸道:“那可不行,客官您知道我们这是小本生意,那个送您来的人说您最重信义,一定不会难为我们的……要不您用什么物品抵押也行,不然掌柜的要拿我试问了。”

    拿什么物品抵押?他刚刚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搜了个遍,自己的衣服早就快破成布条了,水壶地图罗盘都是不值钱但是出门必须带的东西,不能换。其余的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头上束发的簪子都被那个“好心”救他的人带走了,不然他也不会披头散发的坐在这里。

    李世默也不愿意强人所难,他知道如果他什么都不拿出来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只是他重任在身,不得不尽快动身前往益州成都府,不愿在此地过多逗留了。

    “小二哥,烦请相问,如果我在这儿帮工,能最快多少天能结清这些银钱。”

    “啊?”店小二估计也没有想到,这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竟然真的身无分文,他不可思议地又把李世默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不应该啊,他从在那些豪门贵族里帮工的兄弟们那里听说,那些贵夫人们似乎是最喜欢这样的小白脸的,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没钱呢?

    察觉到被打量的李世默微微的不悦,那店小二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绮思,赔笑道:“这个小的还真不清楚,要不我替你问问掌柜的?”

    掌柜的是一个肥硕眯眯眼的中年男人,姓钱,在房中看到李世默的时候眼睛眯着打量了他许久,眼睛看起来更小了。

    “敢问这位……嗯……客官,尊姓大名?”

    “姓李,行三,人称李三。”

    “哦……”钱掌柜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还是无法从这个好看的男人身上移开视线,“那您打算在我们这儿干什么呢?”

    这个李世默早就想好了,他不确定还有没有人在四处搜寻他的下落,最好不要随随便便露面,于是不假思索道:“洗碗吧。”

    钱掌柜凑过来,一双肿得像猪蹄的手就搭在李世默安放在桌子的手上,偷偷摩挲着他的手背道:“像您这样的姿色,洗碗可惜了,您要是在咱们店做个跑堂的招呼招呼客人,可以考虑给您多算点工钱。”

    李世默心生不悦,不动声色把手从钱掌柜手下抽了回来,“可以多算多少?”

    明明身无分文,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让钱掌柜就像被天鹅拒绝了的癞蛤蟆,钱掌柜讨了个没趣,“这个……您欠的费用吧,确实不少,而且您现在吃住都成问题,还得小店包吃住。只是洗碗的话至少得到正月十五,如果您要是跑堂的话,那就过了年就可以走了。”

    时间短了将近半个月,李世默点点头,还是比较满意的,“可以,晚上我再加洗碗,能否让我住单间,柴房也可以。”

    李世默的盘算是,他带着个尚方剑,实在不能和其他的人一起住通铺。一旦被人发现,他确实不方便脱身。

    “好吧。”钱掌柜看他实在很有自己的一套,也不再强求,干脆显得宽容大度一些说不定还能讨得这个美人的欢心。

    “李三你应该是有伤病在身,今天就好好歇息,明天就上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