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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盛夏:且欲去沉痗

    在此之前,没有人会怀疑百年望族一夕之间倒塌。

    在此之后——

    依旧也没有怀疑。

    原因很简单。因为自从薛骁敬入狱之后,朝廷又陷入死水微澜。据说薛将军在天牢里吃好喝好。长兴坊的薛府,虽然仍在幽闭,但依旧一片安宁。

    案件走到这一步,有好事者猜测,是看在太子妃薛琼有孕的份上。再联系皇帝陛下对于薛家陈家的关系,不言而喻。还有人猜测,造谶之说不过子虚乌有,实际上是内侍亲掌的神策军要整这位边塞将军。

    归根到底薛将军的罪不过是贪污军饷。风言风语不绝,啧啧声如夏虫,悉悉索索在青萍之末渐起。

    贪污算什么?

    只是贪污而已嘛。

    只是贪污而已。

    直到八月底,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递到宣政殿,上书者为萧关守将冯征。作为薛骁敬的老部下,他在奏疏中言八月西突厥小队犯边,这一队人行踪诡异,四处骚扰,似无进攻城池之意。好在冯征本人英勇善战,捕获奸贼。偏偏在被俘的人中,发现了一封薛骁敬亲笔写与必勒格可汗的信件。

    信中所言,为大唐西北防线的具体布局,包括沿线村镇、驻扎军队、守城将领等一应详情。

    萧关者,自安和元年大唐放弃河西甘凉之地后实际的西北大门。

    陇西在关中之西,而河西又在陇西之西。在河西皆失,陇西失之大半的当下,北至朔方军驻扎的灵州,向南至萧关,再往南包括陇右道秦州、渭州,成为抵抗西突北燕势力东进的唯一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河西足以制陇西,陇西足以制关中。

    而一旦河西与陇西勾结,关中必危矣。长安必危矣。

    信中真正举朝大震的原因正是,西北防线的最高将领,陇西退无可退的东界之主,与河西、乃至西域的势力勾结。

    皇帝当年仍有一保薛家的心思,怒斥萧关距薛骁敬驻扎的灵州,南北足有三四百里之遥。倘若薛将军借西突犯边向必勒格可汗传信,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在灵州动手,偏偏要绕道萧关?

    萧关守将冯征言,薛骁敬有一族侄,名曰薛琀,为萧关副将。血缘看似不算近,实际是薛将军的心腹。薛骁敬为掩人耳目把自己摘干净,每次与必勒格暗中通信,故意转交给其侄薛琀,绕道萧关送出。

    九月初,薛琀作为污点证人,携带大量薛骁敬与西突厥勾结的信件,入长安。几乎全部为西突的回信,而最后一封薛骁敬意欲送往西突,但尚未发出的信中,有薛骁敬本人的印章。确信无疑,不是伪造。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后,北燕向大唐递交国书一封,内容是希望大唐能对薛将军网开一面。原因是北燕意欲迁都怀远,怀远与薛将军驻扎的灵州,仅一道长城,不过百余里之隔。双方向来友好,换了人,实在有损大唐与北燕的情谊。

    言辞暧昧,薛骁敬与北燕的关系,又成了朝堂上非议的焦点。

    紧接着,向来不涉党争,不问朝政的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自太原府上书陛下,言西北边境事关重大。恳请陛下下旨彻查,一旦确认,严惩不贷。

    以中书侍郎萧靖为首的百官,则力陈贪污军饷一事不可轻纵,不可开此风气之先。时任刑部尚书杨文珽雷厉风行,将贪污军饷一事,查证坐实。

    眼看他大厦起,眼看他楼塌了。

    隆平九年九月二十三日,秋分,薛家上下连同奴婢总共三百九十一口人,株连九族,十岁以下男子戍边,女子罚充奴婢。

    这是李若昭历时三年,将薛家的案子,一点一滴复盘的最后结果。

    与此同时,几乎与龙门薛氏案几乎同时发生的是,兰陵萧氏的嫡长子,隆平八年考中探花,迎娶熙宁长公主的萧屹,隆平九年五月因病去世。作为遗孀的李若昭,在萧府守灵服丧不得出门。

    等到九月因病免服丧,薛家大势已去矣。

    但是,当她一点点爬梳整件案子的时候,才发现,这桩案子,比她想象的疑点,还要多。

    首先,隆平九年,西突厥犯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原因是那一年,依附西突厥的葛逻禄部正在试图独立。必勒格的全部精力用在平定葛逻禄部叛乱之上。

    那一年,西突厥唯一一次犯边,就是冯征捕获薛骁敬与必勒格可汗通信的那次。

    此为第一疑。

    第二疑在于,薛琀所提供的最后一封书信上,盖有薛将军本人的印信。但在冯征第一次上呈陛下的信件中,并没有印信。同为隆平九年夏季送往西突厥的传信,薛将军有多大可能,在一封信上盖印,另一封信上不盖印么?

    还有第三疑。

    之后,若昭曾花重金,买通存档的小吏,替她抄了一份当年作为证据的西突厥回信。中间有一行西突厥字,翻译过来之后,吸引了她的注意。

    “必勒格可汗即位的第二年祭月的十四日,当天日有食之……”

    必勒格可汗即位的时间,换算成大唐年号,是隆平六年。即位第二年,就是隆平七年。

    祭月,西突厥五月祭天大典最为盛大,祭月换算为唐历五月。祭天大典始于唐历五月中旬,祭月的十四日,是唐历隆平七年六月朔日。

    而那一年,隆平七年确实有日食,但日食,发生在隆平七年五月晦日。

    日食多发生在每月朔日。月以月亮运行的轨迹计算,月处在日地之中,为朔日,这是日食产生的先决条件。但制历者希望将纪年、纪月、纪日统一,大多折中取用四分历。而四分历,比本身的天象运行,要快。

    所以,当历法运行积累上百年,用历和实际天象产生了明显的差异,其中一条便是日食先晦一日。

    也就是,本应发生,并且绝大多数发生在朔日的日食,有可能出现在历法的晦日。

    而偏偏,隆平七年的日食,就在五月晦日。

    据此而推,如果真的是当时的突厥人写的信,应该是——

    “必勒格可汗即位的第二年祭月的十三日,当天日有食之……”

    因为日食确实发生在,祭月的十三日,唐历的五月晦日。

    只有后来的人记不清日食具体发生在哪一日,才会想当然用惯常的思维回忆,以为日食发生在朔日,再用六月朔日逆推西突厥的日期。

    而西突人对唐历朔日没有概念,能将日食和朔日绑定关系的,是唐人。

    综上,这是一封惯用唐历的人,伪造过去的西突用历。

    笔迹可以伪造,印信可以窃取。

    但错误,才是真正不能被淹没的东西。

    吊诡的是,原本试图通过日食自证真伪的细节,反而暴露了文书本身的问题。

    这些置薛家于死地的东西,不出意外,就是伪造的。

    薛骁敬叛国通敌一案,算是有了转机。

    但是问题才刚刚开始,就算能咬定冯征、薛琀之流伪造薛骁敬通敌的证据,就算将他们捉拿归案,按在朝堂上认罪伏法。就算所谓贪污军饷的案子,是陈家人的栽赃——因为若昭早在礼部买放进士名额,经鸿运柜坊上转陈卫两家时就知道,贪污军饷所涉及的鸿运柜坊,背后的大东家,是陈家。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问。

    其一,冯征作为跟随薛骁敬数十年的老将,为何要在如此紧要关头,炮制伪证,把一手提拔自己的薛将军送上绝路?

    其二,冯征的证据存在如此大的漏洞,薛将军不可能不知道,只要他陈明实情,或可有一线生机,他为什么不上据理力争,保自己和家人一命?

    其三,薛琀虽在薛骁敬通敌一案中作为污点证人,可免一死,但他本人亦背负贪污军饷一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是流刑三千里。但他半路逃刑,至今下落不明。

    她相信李世默的眼光,她也相信薛将军的为人。毕竟当年追随凉王平定叛乱,镇守河西,在凉王倒台之后,始终守在大漠孤烟里,成为西抵西突,北据北燕的铁血长城。

    但这些细节不能解决,若昭始终不放心。

    毕竟是要翻案的。

    毕竟是要赌上李世默的命运。

    赌上他们所有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