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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商税:抉择

    门下侍中兼东南九道黜陟使柳时睿回京的时候,是隆平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听说当日陛下急诏柳时睿入宫议事,敬王、宣王、萧相大人、沈尚书,相关人等一个也没传唤。

    至于聊了什么,不得而知。

    直到十月初一,宣政殿朔望朝会。

    入秋之后,漫长而明亮的白昼渐渐被黑夜吞噬。而少了闷热酷暑的压制,悉悉索索的声音与气息,在坊间绮户飞短流长。

    “今天要议的事,想必诸位爱卿都知道了。”

    端坐在宣政殿上的陛下,始终保持着他一贯不上心的神色,淡而无谓,兴致缺缺。

    “柳爱卿,你先说说情况吧。”

    柳时睿手中端执朝笏出列。

    “回陛下的话,臣这两个月,主要走访浙东、浙西、淮南几个主要节度使辖境,沿运河广访民生事宜,情况之前臣已经具折奏明圣上。现下朝会,请各位同侪再次详议。”

    他一顿,看周围并无异议,才开口道:

    “东南各镇,尤其是沿运河商户,因为占据运河交通的便利,走的都是大宗货物,榷酒、茶税,在商税中都是算得上的名目。在去年,他们是协助运粮的中流砥柱。如今正是这些人,因为颇有些影响力,不满朝廷擅自增税,煽动小商户纷纷抗税。”

    柳时睿憨憨一笑,整个带着圆融的喜气,端平的朝笏随着躬身埋了下去。

    “实在是,非常严峻。”

    皇上点点头,大约是身后的雉尾障扇反射璀璨的光,还是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再说说各镇的节度使都是什么态度吧?”

    “淮南节度使段永清,浙西节度使欧阳泽,他们纷纷建议臣,这一年的税赋不能随便加,否则后患无穷。”

    “荆南一带可否安好?”

    荆南节度使李从仁,是当今陛下之叔,先帝李从僖的幼弟。资历、辈分,在如今的李唐皇家,都是数一数二的高。十余年前出任荆南,亦是皇家嵌入东南的一枚钉子。

    长江天险,据荆襄上游可控东南。

    一问一答,颇为有序,柳时睿恭敬答道:“臣一路顺长江而下,路经江陵,荆南王一切都好。”

    “大概情况就是这些,有什么意见诸位爱卿畅所欲言,”皇上向沈江年望了一眼,“沈爱卿,先前是你主张加税,现下你怎么看?”

    “既然如今柳大人实地查访说不可,那便是臣唐突了。”

    沈江年躬身大拜,又话锋一转。

    “但,臣主张加税的立场,在于朝廷收支的大计。既然不可妄自加税而损及朝廷信义,臣近日苦思冥想,始有一计。去年朝廷赈灾,拿出了不少的款项,黄河沿岸民生得以保住,因黄河决口而冲沙,河道得以疏浚。这对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是十足十的利事,尤其对于靠运河黄河吃饭的商人。因此,臣建议,不如——

    “但凡商货经运河、黄河一线,依照转运货物的五十分之一,加增一项河渠税。”

    “啊?”

    “这……”

    一言一出,朝堂上窃窃私语声不止。沈江年一袭绛衣绿绶手执象牙朝笏,骤然有风暴自四面八方裹挟之感。

    皇上始终在金陛玉阶的另一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得极为清淡的一句,“还有别的要说的么?”

    “回陛下的话,臣的考虑是,这样既能保住朝廷的信义,又能补上今年税收的缺口。更何况,今年尚无天灾人祸,丰年增税,总比歉年更为妥当。”

    李世默靠近吏部尚书薛珩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没回头看。

    沈江年的想法,倒是让薛珩说对了。

    “太子呢?”

    太子始终温雅可亲,“还是得听听沈大人此策的细节,再做评判。”

    说了等于白说。太子最近颇为韬光养晦,这次更是作壁上观,满朝文武连同皇上心知肚明,不足为奇。

    “敬王呢?”

    班列在前的青年男子,则是始终笑语盈盈,“儿臣还是一个观点,朝廷税赋,没有比沈大人更懂的。沈大人一心为朝廷着想,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

    没有意外。皇上点点头,看向另一边,“宣王呢?”

    李世默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大拜道:“臣有异议,儿臣不觉得,这与补缴商税,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宣王殿下。”沈江年也上前一步,“补缴商税,如殿下先前所言,是朝廷出尔反尔,微臣反思,确实不妥。但增一项河渠税,并不是宣王所想的补缴。”

    “但百姓的利益确实遭受了损失。”李世默扬眸看他,“五十税一,这比此前提出的加增六十分之一还要高。更何况,还有部分商户,并非参与去年的转运粮食,一并多增一份税额,这不公平。”

    “宣王殿下不必想得如此极端,这就是增加了一个普通的税项。和去年减税之策无关,去年该减的税,照减不误,这样朝廷就不会落人口实。但去年朝廷确实为黄河决口一事掏出过银子,宣王殿下也出过力,还捐出了整个王府。加增一项河渠税,就情理而言,又有哪里不合适?

    “还是说,”沈江年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经是意味深长。

    “宣王殿下觉得,臣提出的建议,都不合适?”

    李世默环视周围,一片低头耳语。偶尔飘来的只言片语中,有“党争”二字。

    于情于理,沈江年的提议是可行的。信义与税款,朝廷的面子与里子,都考虑到了。想必绝大多数的公卿,都是一样的想法。而对于李世默的异议,恐怕只会轻声嗤笑——

    嗐,哪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是党争罢了。

    但为君者,不可与民争利。为人臣者,不可为虎作伥。

    朝堂之上,周遭皆是茫茫,他想起了当初若昭对他说的话。

    “世默,就算柳时睿回来之后,打消了沈江年妄图加税,再泼脏水给你的想法。但始终无法解决的矛盾是,朝廷亏空缺少的税额。而目前,有两个权宜之计——

    “其一,沈江年或许能想到,或许想不到,就是再新增一项征税的名目,来补上这个财赋缺口。

    “其二,放弃今年任何增税的想法,与民休息,为农者减轻徭役摊派,使其务力耕织;为商者打破壁垒疏浚阻碍,使其自由贸卖。朝廷财赋的增长,并非来源于横征暴敛,而是,天下富足。”

    他问她:“那你的选择呢?”

    “我不知道。”

    他记得,那时候的若昭仰头看天,重檐飞阁已经将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

    “我时常有大厦将倾之感。朝堂积弊已深,不知道我们从头来,一点一滴去梳理,去肃清每一个角落,扭转朝堂自私利己的官僚之风,究竟还来不来得及?”

    终是望着他笑了。

    “抱歉,这个选择,要你自己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