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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穷阴:意执

    “你要说什么?”

    李世默俯下身凑到他身边。

    看着李世默殷切的目光,关河忽然不知所措。

    就算他此刻开口,然后呢?殿下会怎么回复?

    如果真的与长公主有关,殿下会答一声是吗?

    既然都已经做到这一步,殿下无论如何都要保长公主的,对吧?那他这一句无足轻重的质问,又有什么作用?

    平添殿下的烦恼,平添自己的困惑,平添他们之间的隔阂。

    正如公孙嘉禾所说的,既然他们真的信这位兄长,那便给他留出时间,安安静静等待一个结果罢。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关河闭上眼,终是摇摇头。

    很多年以后关河也是这样闭上眼,人生几十年的经历突然像走马灯在眼前飞快闪回时,他才意识到,在那时,从来一片赤诚的他第一次对李世默撒了谎,从此之后人生分出了一条永远回不去的岔路。

    李世默向来不强求,既然不想说,那便不想说吧。

    “没有什么事的话,那你先好好休息,有消息我再与你细说,好吗?”

    关河还是保持着闭上眼的神情,没说话,点点头。

    李世默从屋里退出来的时候,公孙嘉禾还在门口翘足等他,站不起来,坐在廊下的条凳上,左腿上一圈圈的绷带白得扎眼。

    他尽量不去看那一处令他心生愧疚的伤。

    “你们这段日子……”

    “我跟关河是十八日在宁州遇上的,后来我们俩商量着直奔萧关。人是看到了,但西突人早有准备,我们俩中了他们数十人的伏击。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他重伤,我,”

    公孙嘉禾朝自己的还无力着地的腿努努嘴。她倚在栏柱边,摊手,神情颇为嘲弄。

    “就这些。兄长,你是不是对我们很失望,明明都看见小语了,人却没有救回来?”

    每次公孙嘉禾咬牙切齿称呼他为“兄长”时,他都能听见其间浓浓的讽刺。她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竖起警惕的毛,扎得他耳朵疼。

    “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嘉禾。我知道你和关河都不容易,你们俩能全首全尾的回来,这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我去办。”

    “可我会怪我自己,小语是宁妃娘娘,是她母亲,也是你的亲生母亲临终前的托付。她如果有一丁点儿伤害我会过意不去。”

    公孙嘉禾按住自己心跳的地方。

    “我会愧疚一辈子。”

    “但是你已经尽力了,嘉禾。母妃如果知道你受的苦,不会怪你的。”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是在寻求你的安慰吗?”

    公孙嘉禾突然很想笑。

    这就是他的好哥哥,处处求全,处处体贴——周全体贴到让她感觉不到人情,感觉不到真实的爱恨。

    “整件事的始末缘由兄长你是亲历者。沈青绾为什么出现在储秀宫又出现在我母妃身边最后又突然反水?母妃一连吞下数盒妆粉自尽究竟是为了谁?小语从不涉及朝政却被无辜牵扯、掳走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谁?还有此刻,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站在长安,把小语一个人留在大漠里吃沙子?”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李世默忽语塞。

    “答不出来是吧?”

    公孙嘉禾挑眉。

    “我你替答。起因是一个女人,而你受她蛊惑一心只想着你的太子之位。你得罪不起陛下,维持着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又是建立军功,又是体恤下情,谁看见你不夸你一声。而你,却唯独自己的血脉至亲如此残忍。小语受过的罪,我身上的、关河身上的伤,都是你欠小语的欠我的,你欠关河的!”

    她扬手指向关河所在的屋子。

    “我顾全大局没有告诉关河真相,想尽办法劝他回来保住关河一命,不等于我不介意,不等于我装聋作哑,不等于我自己没长眼睛我看不到!你上讨陛下欢心,是陛下的好儿子,好臣子,对下,是大家的好主子,好太子。”

    她忽想起什么似的,裂开嘴一笑。

    “还有长公主。你算她的什么?好情人?好玩物?”

    “公孙嘉禾!”

    直到公孙嘉禾说出最后六个字之前,李世默都是不怪她的。他自己有愧,对小语、对母妃,对躺在屋内爬不起来的关河,对站在这里的嘉禾。如果她想发泄,便由着她发泄,大不了骂自己两句。

    他知她难受,只要她愿意,李世默也是肯的。

    可在她触及那个不能碰的名字的一刻,尤其是冠以各种污秽不堪的形容时,他整个人还是会战栗,心跳在那一刻叫嚣着,催动血脉疯狂奔腾流转。

    就像公孙嘉禾说的一样,不说,不等于不介意,不等于没有知觉,不等于不会痛。

    他已经努力不想,不见她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往这儿踩上一脚,踩得他的心翻来覆去的痛到极致再告诉他——

    忘了吧。断了吧。杀了吧。

    李世默深深吸起一口气,再吐出来时颤抖的身体已经被强制压住。

    “你别忘了,是谁救的你,当年你深陷高台,日日夜夜装疯不得逃脱,是谁助你脱困?公孙嘉禾,按你的说法,那也是你欠她的。生而为人,不可忘本。”

    “那宁妃娘娘呢?”

    公孙嘉禾也扬声。

    “是,我是欠她的,我不配说她一句不是。可是我母妃,你的亲生母亲可曾受过那个女人一点儿恩惠?既然没有受过,那她凭什么替她去死?太医的诊断你是亲耳听到的,铅中毒!三个字,可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死的时候我就在身边,她生生吞了好几盒妆粉,妆粉!”

    她咬牙切齿再强调了一遍。

    “你知道吗?她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但她没有哭,她笑着跟我说,在那个小屋里发生的一切,不要和你说,不要和小语说。她至始至终都抱着我,反反复复告诉我,不要怨,不要恨,不要恨任何人,这只是选择而已,这只是符合最大利益的选择而已,只是符合利益的选择而已——

    “去他妈的利益!”

    公孙嘉禾一拳砸在廊柱上。

    “你问小语,你问关河,是要一个全首全尾的母亲,还是想要你当皇帝,还有那个永远都在算计别人的女人?

    “还有你,听说陛下下旨,明年开春要封你为太子?你就等着踩着自己母亲和妹妹的鲜血去当你的太子,走到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当一个可笑可怜的孤家寡人!等到老了再看自己的儿子斗得死去活来。我早就和你说你要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这些都是你活该,都是你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