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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宴宴:求凰

    因为他的母亲?

    李世默心弦微微收紧,听见她那头波澜不惊的声音。

    “你母亲海陵苏氏。苏家在关中,除了名声,无根无基。就算没有战乱撤出长安的契机,你也是打破关陇本位的最好人选。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隆平十年你因薛家案,上云山请我出面协助夺嫡,背后有多少是我的手笔?换句话说,就算没有薛家案,我也一样会想办法让你生出这个心思。”

    这倒真不意外。以他当初觉得风波庄庄主筹策万全的想法来看,她为了助他夺嫡,绝不可能毫无准备。

    李世默静声听她继续说。

    “为了达成我最终的目的,我至少从十年前就开始筹备助你夺嫡。当时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吧?你觉得,你觉得我是凭什么在一众皇子中,偏偏挑中了你呢?”

    其实这是一个问题,李世默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当初的李若昭偏偏挑中了他呢?

    是因为他母亲的名声,还是因为他的名声?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隆平六年那次桃花树下的初见,喝醉了李若昭一直拽着他不放手,所以才,对他格外偏爱?

    但他又隐隐约约觉得,好像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难道他们此前,还认识?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若昭反问。

    “如果我是男儿身,如果我身体健全,这件事我就亲自做了。你以为我还会费尽心力安排你这样一颗棋子吗?”

    她端起凉津津的茶,在茶杯的遮掩下咬紧了后槽牙,咬到从舌根里微微泛起了酸意。再放下来时嘴角扬起嘲弄的笑意,她扬眸,正正地迎上李世默不可思议的目光。

    “我如果真的在乎你的想法,就不该把你拉进这个深渊。你不是喜欢游山玩水,你不是志在修史著书吗?我就应该让你离开朝堂,离开得远远的,就算国破家亡你也不缺钱,换个地方照样逍遥,而不是现在在秦岭这个地方活活受罪。”

    对啊。

    李若昭有时候会想,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狠心,没有在云山反反复复排布无果之后只能选择李世默,现在的李世默会不会更加快乐。她甚至在想,如果她没有济世救国的雄心壮志,她和李世默说不定能相遇在江南的山水间,就算不能长相守,说不能成为知己好友,写两本游记,杏花微雨下饮一壶阳羡的茶。

    至于救世报国——

    反正天下之大,总有人会去做的,不缺他们俩。

    这样的他们,是不是要比现在快乐得多。

    她也恨。

    恨自己没有通天的本事,恨自己生在这样的时代,生在今时今地的环境下,生在这样一副破败不堪的身体里。

    恨哪怕只要有一个条件不像今日这般,他们都不会困在各自的死局动弹不得。

    无论是时局,还是感情。

    把自己撞碎了也破不了的死局。

    不能再盯着他看了,再看眼中就要夹不住泪水了。她咽下口中的酸涩,却听见那头道:

    “茶凉了,入秋了就不要喝冷的。”

    若昭把头狠狠地甩开,强迫自己去看窗外的雨。

    黑夜冷雨,冰冰凉凉地落在山川与大地上,说不定隔壁的薛莹还守着那盏红烛,端着团扇,铺了喜被红火火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李世默帮她添上热气腾腾的茶水,雾气上涌一下子就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也咽了咽喉中上涌的涩意,声音低低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如果国破家亡之后我还能纵情山水,那样的人必然没有心。但我不是。所以我谢谢你,能在最困难的时候的,还在我身边。”

    他眉眼微垂,注视着灯火下执意不肯转头看他的李若昭,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才小心翼翼吐出几个字。

    “我想你的意思,应该是逼我今晚快走。对吗?”

    说罢他转身,推开房门,门外一阵细雨吹得他满脸潮湿。

    “你看,下雨了。”

    李若昭推着轮椅出外间,与李世默站在门口,并看窗外秋雨缠绵。然后也转身,从门口的立架上取来了一把伞。

    “把伞带着吧。”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她送上前的伞,迟迟没有接。

    “你要送我伞?”

    “伞”谐音“散”,是吗?

    若昭撑在轮椅上,嘴角扯出一个颤抖的笑意。

    “下雨了我不送你伞送你什么?世默,下雨了,我怕被天打雷劈。我们都是。”

    她把伞塞进他的怀里,然后竭尽全力把一袭红衣的少年郎向外推去。

    “去吧。别回头。”

    李世默趔趄一步,站在门口,抱着那把灰扑扑的油纸伞。

    他觉得还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再不说就晚了。本来他们就已经太晚了,相见太晚了,相认也太晚了,相识更是太晚了。他有多少次在梦里辗转设计了一千种一万种的可能,譬如,他们没有血缘,譬如,他们很早相识,而他早早了解了她的心志做好了夺嫡的准备,她不必如此辛苦,不必与他有如此深刻的纠缠和羁绊。

    一切都是如果。如果这次不说,今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薛莹于他而言,不论愿不愿意,都是责任。扛起来就不能放下的责任。

    可是,该说什么呢?

    她都说了,她怕天打雷劈,他们都是。

    李若昭冲她笑笑,努力挤出眉眼弯弯的样子。

    “去吧。”

    她坐在轮椅上,歪着头,身后映着暖意融融的灯火,笑意嫣然。

    “去吧。别让她等太久。”

    雪澜和风吟躲在走廊的另一头,等到李世默消失在雨夜里,才敢探出头进屋帮自家主子收拾残局。

    “殿下,今夜还要等……”

    萧二公子吗?

    李若昭低头理了理案头的堆得乱七八糟的纸和书,长发把她微微恸然的神情遮住。

    “别等了,他不会来了。”

    正说着话,一缕极浅的乐音从雨声的缝隙里飘了进来,轻飘飘的,低低的。似乎是幻觉,又似乎真真切切在雨夜里如泣如诉着。

    雪澜也听见了,她也抬头看向窗外,“这个声音是……”

    是箫声。

    会把两个短音吹成一个长音,尾巴还带着转音的人,李若昭目前认识的,也只有萧岚一个。

    她停下手中收拾的活计。

    也就骤然想起了六年前,隆平八年她初初嫁入萧府,新婚夜里,她自己把手中的团扇一扔,自己从婚房推着轮椅,敲开了萧屹的书房。

    两人正在说着事儿,也是室内满目喜烛红纸,室外漆黑如墨。

    箫音就是那个时候传进来的。萧屹起身,拉开房门,朝李若昭笑笑。

    “你听见了吗?是萧岚在吹箫,《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用箫吹的《凤求凰》,也是第一次听见,一首热烈求偶的曲子,能吹得如此低回凄迷,哀转久绝。

    六年前李若昭成婚的那个夜里,萧岚就这么坐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