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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洛阳:门生故吏

    天色一暗气温便会骤降。萧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双腿已经没有了知觉,没扶住墙差点就要摔倒在地。他一度怀疑这些天风餐露宿给他冻出了老寒腿,琢磨着等李世默到了洛阳,要不要找他要点补偿。

    离宵禁的时间也不远了,萧岚拖着冻僵了的腿又向北折转至道德坊洛阳县县衙的后门。他拍了拍门,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大概是数九寒天被抓出来开门的,一张嘴骂骂咧咧。

    “哪里来的叫花子,没看见这是青天大老爷……”

    萧岚忙深深拜下去。

    “萧府故人,携一破局之法,特来拜访彭县令。”

    拜下去的瞬间,萧岚从胸前摸出一粒碎银子,顺势塞进门前小厮的手里,又压低声音嘱咐道:“大人只管去,原话传到即可。”

    趁着夜色从后门掩人耳目进县衙,那小厮快步领着萧岚穿过后厨柴房,显得格外不耐烦。县衙前厅主要处理县内要务,后堂是县老爷的临时居所,非休沐期间,县令大多住在县衙后堂。

    远远地瞧见亮光下站着一个人影,萧岚二话不说,当即深深拜下。

    “小生萧岚,拜见彭大人。”

    廊下站着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人,廊间隐隐约约的灯火下竟照出了他头发丝儿的花白。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叫花子般模样的人。

    “萧二公子?”

    这位京县大老爷彭士元隆平五年进士及第,当时的主考官正是时任中书侍郎的萧靖。有唐一代,考生对主考官往往有门生之称。加之当年萧靖主考,对着初登仕途的彭士元确实有过“敏行慎思”的赞赏之词,对彭士元后续的仕途助力不小。凭借着“萧相门生”的美名,彭士元做官一路顺风顺水,不出十年已是东都县令。

    萧岚直起身,将缠在脖颈和下巴处的破麻布一圈一圈地解开,露出一张被凛凛寒风吹得通红又裂开白色蛛网般的脸,廊间的灯火落在他眼底只剩青黑,胡子被裹得紧紧的麻布压得满脸乱飞,破败中又显得格外滑稽。

    彭士元此前从未凑近见过萧岚,最多三年前黄河水患时,他不过洛阳县尉。当时李世默至东都洛阳赈灾的时候,他远远注意到三殿下身后站着的隽秀公子。事后一打听,才知道那人姓萧。事涉长安政局,他没敢多问,默默把那人的模样记了下来。

    但长安帝京中萧二公子的美名还是听说过的——

    掷果笙歌琥珀光,侧帽嵚崎似秋霜。道尽天下风流事,东海兰陵萧玉郎。

    怎么现在落到这副境地?

    “小生此来不为别事,为的是彭大人的前途。”萧岚抬手示意,“里面说话?”

    两人先后步入书房,不是县令办公之所,是后堂县令个人的书房。萧岚站在背阴处的椅子旁,示意彭士元像往常一样在书桌前办公就好。

    彭士元了然。这样一来外面人见到窗户上的影子,也只能看见彭士元一个人的,萧岚则完全隐没在书架前的阴影里。

    小家伙真不是一般的谨慎。

    还有更谨慎的,萧岚问他,“你信我是萧岚?”

    彭士元摆出磨墨的姿势。他不过四十出头,原本清爽干练的脸在灯台的照耀下疲色尽显。看得出来,这些天公务繁重又有忧思郁结,劳心劳身。

    “隆平十一年洛阳,二公子也跟着宣王殿下来过吧?只不过没有声张?”

    萧岚浅笑,“敏行慎思”这词形容彭士元倒是没错。当时不过萍水相逢,彭士元这么快就打听出了他是谁,随后又缄口不言,对长安的局势,不多问,不多说。

    彭士元一边磨墨,一边继续道:“毕竟我与萧相大人有过师生之谊,我想,这也是萧公子找我的理由。虽然我不知道萧公子突然潜入洛阳所为何事,但如今萧相通敌事发,萧公子不论作何打算,只怕都会惹人非议。为今之计,最好莫过于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萧岚反问,“你信家父是这样的人?”

    彭士元摇头也浅笑,还是个小孩子,他还不明白,他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发生了,总有人会相信,总有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会说,你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所以总有人会拿来做文章。”

    萧岚打断彭士元的思绪,歪着头看他。

    “总有人会相信,总有人要做文章,我没办法,你也没办法。但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儿,我们得想办法,这不也是你答应见我的理由吗?”

    被异常准确地戳中了心思,彭士元握着湖笔沉默半晌没有说话。凝眸盯着那张格外……沧桑的脸,他字斟句酌地缓缓道。

    “我信萧大人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打算澄清?”

    “他做不出这种事,哥舒玄给的说辞证据都是假的。”萧岚对萧靖的感情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表达,而且他也不打算在萧靖的清白上多费口舌。

    “但我并不打算澄清。”

    当然也是因为,萧靖这个事情真真假假全混在一起,太复杂,澄清不了。

    萧靖二十年多年前收留了西突厥的奸细阿史那燕如是真,与燕如育有一子也是真,后来燕如身份败露把她赶出萧府也是真,萧岩改名哥舒玄最后策划西突厥伐唐也是真,包括其间萧岩与萧靖的通信,都是真的。

    唯独萧靖在通信中从未向哥舒玄透露任何有关关中防线的秘密。这些都是萧岩,也就是后来的哥舒玄在西突和关中经营多年的结果。

    甚至据李若昭的推测,和幽居王府多年的晋王李若昱有关。

    只是,个人进入群体后难免会陷入情绪化的低智,只有最简单的话语才能令大众信服并且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相比解释大唐的关中防线是如何在经年累月的内耗中被蠹虫挖空做烂,相比解释萧靖与哥舒玄复杂的父子关系,总有更简单的说辞来逃避尸位素餐的罪责,来宣泄种种对世道的控诉。

    比如,“萧相通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