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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似是故人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昨夜春雨绵绵。风声雨声,一整晚都在窗外那棵苍天梧桐的叶间呼啸不停。此刻耳畔鸟鸣啾啾,朝阳透过纱帘朦胧地投影于四周白壁,光影如柔波荡漾。

    似梦非梦,如幻如真。我盯着天花板,好一阵子,分不清我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了。

    我静静地躺着,让混沌与清醒在心头交错,在一望无际的海水里无声地沉淀至底。终于,我深长地呼吸,侧身抬起手臂,向前撩开了我身侧的纱帘。

    蓝天白云,花香鸟语。又是一日春光正美。

    我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我忘记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落?

    猛然间,我记起了昨夜梦中抱紧我的那双强健的臂膀,那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胸膛,雄浑的心跳,和那人怀中火热的感觉。还有,还有他那劈头盖脸如雨点般落下的吻。

    一阵脸红心跳,轰上心头。我哀嚎一声,舞起腰间的踏花薄被,瞬间蒙到了自己的脸上。

    《雍正王朝》,亲爱的二月河先生,您要害惨我!

    我把头抬起,自觉地朝后,往枕上狠命锤了锤。一阵颓然。我反手摸索到枕畔的那本罪魁祸首,抓起来,无力地覆在了自己罩着被子的脸上。

    神啊,原谅我。毕竟本老姑娘芳龄已二十有八,整日里形单影吊,尚不知最终会花落谁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偶尔在梦里肖想一回男人,不算是罪无可赦吧?

    只是我不能明白,为何我昨晚看的明明是风云诡谲手足相残让天地为之变色的九龙夺嫡、睡着了做的却是如此香艳火辣柔情缱绻叫人胸中小鹿乱撞的春梦?

    是那样悠长的梦境。故事竟然还有头有尾,起伏延绵,像一幅长轴画卷,一幕一幕在我脑中徐徐展开。梦中的我出生于清廷武士人家,二八年华入宫做了个小小的御前女官,与我心心念念的某位皇帝大人渐生情愫,你侬我侬。情深之时,因缘际会我竟不幸遇刺身亡、回到现代----忽然觉得脖子右边有点疼,怎么回事?----从此,与斯人分别天涯,满怀思念。经年历月、苦苦等待之后,我终于又重返清宫,与那位雍正皇帝卿卿我我,最终洞房花烛,有情人成为了眷属。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南柯一梦!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宛如身临其境。尤其是那人拥抱着我互许来生的时刻。此刻,我彷佛还能听到他低醇的声音在我耳旁轻语,缠绵不去。

    我呼地一把扯下了被子,用手背贴了贴脸。今天本老姑娘这脸上的热度,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下不去了。

    可笑的是,我还把某位姓名发音与我肖想的这位皇帝大人一模一样的我的某位小同事也给编排了进去,还梦见人家对我英雄救美有意撩拨来着。呀,不对,还不止他呢。好象还有另外一位一身玄衣骁勇善战的侍卫大人也喜欢俺,引得那雍正爷嫉妒心起,在梦里与人争成了一锅粥。

    哎呀真是愧对祖先,本人竟然如此自恋,怎么以前没发现这项技能呀?惭愧惭愧。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整天看胡编这些历史人物的网文小说,终于也轮到了本人在梦里穿越一回,实现一下多年的夙愿啦?

    完了完了,这要是被杜小芊那个臭丫头知道了,肯定会评论她今天又要省钱了——不用吃饭可以笑饱。

    杜小芊是不是也被我梦进去了?她是做什么的来着?不过才醒来几分钟,原本清晰的梦境已然模糊,记不太清楚了。我举手锤了锤脑壳。不行,我还不能就这么全给忘了。好不容易做了一个如此活色生香的梦,得赶紧记下来,好向杜美人交差。再不交差,她那个砌砖小组要把我开除出局了。

    我这个发小杜美人比我小一岁,在越城大学中文系念研一。素喜吟诗作赋舞文弄墨,组织了网上几只臭味相投的文学青年一起码字,把我也给拉了进去,说是让我接受一点中华文化的熏陶。我由此也被他们这群自称“搬砖道长”的业余码字爱好者们逼迫着,写过几篇豆腐块交差。

    想至此,我睡意全无。一步蹦下床,起开笔记本,劈里啪啦敲起了键盘。

    “小诺,还不起床,今天是什么日子,记得么?!”啪啪啪,我背后的房门深受蹂躏,痛叫出声。

    “昨晚又看通宵了吧?几点钟睡的?”母上大人忿忿不平之声裂帛而来,“多大的人了,看小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茶喝啊?”

    “来了!”我高叫一声,无奈地推椅站起。

    我垂头丧气,一步一个脚印捱到门边,将它扯开了一条缝。

    “妈~看小说能活血化瘀,美容养颜。”

    迎面伸来一个胖乎乎的手指头,强有力地点在了我的额上。

    “你说说你,二十八岁的老姑娘了,隔壁晓琴娃都生两个了,你除了整天看小说,还做了啥正事?还养颜呢,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旁人一看还以为你成了国宝。你忘啦,你答应过老妈,今年年底之前不搞个男朋友回来,就不许再进家门!”

    “妈,我去年也这么答应的,您不还是放我进来了么?”

    “去年是去年,今年情况大有不同。”

    “怎么不同?”我放开门框,让母上大人擦过我,挤进我的房内。

    她快手快脚走到窗前,大手一拉,朝阳如洪水般倾泻于地。我以手遮额,勉强往窗外看去,碧空柔云,梧桐树迎风招展,满视野鲜绿的嫩叶生机盎然,叫人一下子愉快明亮了起来。

    “怎么不同,每过一年,这市场行情就呈几何级数下降!”

    妈妈又找了一个专有名词来形容将我推销出门的紧迫性。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老妈,我今天就到大街上给您拽一个回来,提前八个月完成任务。”

    “拽之前看仔细了,问一下人家的年纪。免得又是个比你小好几岁的,叫老妈一场空欢喜!”母上大人一边将我床上的薄被掀开,一边直起腰,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妈妈说的,正是那位与我梦中肖想的雍正爷名字读音一样的某医生。此人姓应名臻,这个月刚刚加入我们科,成为我的新晋小同僚。长得么还满吸睛的,气宇轩昂,剑眉星目。就是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跟这人是不可能的啦,他比我小了整整三岁。内科轮转刚做完,定到了我们科。据说他本来想去省人医ICU的,不知为什么没去成,落到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市立三院来。他动手能力很强,一来就被陈主任看上了,打算培养他做心脏介入。我虽然对陈主任如此喜新厌旧愤愤不平,但也只能听之任之无动于衷了。陈主任说的理由也很堂皇,说女生做介入怕将来会影响生育。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争什么争?

    倒是我亲爱的母上大人,有一天凑巧到我们医院找我,瞄到了这位小应医生与我对答,她老人家慧眼识英雄,很是激动了一阵子。我浇了好几盆冰水,才勉强浇灭了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是不是以后还是躲到医院宿舍里比较逍遥?或者撺掇杜美人跟我到外面合租?老古话说的好,女大不中留,这在家的日子确实是越来越不好留了,我暗暗思忖。

    妈妈擦过我的身边,推了我一把。我迎风倒了倒,勉强立住了脚步。

    “艾姨的堂弟,中午十二点,一品居。听到没有?!”

    人物、时间、地点。老妈的交流总是这么稳准狠。

    “妈,这种离婚老男人,你真舍得让我去相啊?”我小声抗议。

    “什么离婚老男人,人家,”一丝尴尬爬上了母上大人那张可爱的胖脸,“见见面也没什么的,狗急了还跳墙呢,你都这岁数了,这周围差不多的人都给你相遍了呀。人家堂堂一大学教授,配你足足够了。”

    妈妈用激光器上下扫荡了我一眼,放低了声音,

    “前一个老婆不是得病去了么,好几年了,没事的。这种男人,知道疼人。”

    客厅里传来我们敬爱的一家之主那威震四方的声音,

    “老太婆,别给小诺瞎掺和!小诺,过来,听爸爸讲话!”

    我走到门口,往客厅里探出我的半只脑袋。

    我亲爱的老爸正端坐在沙发上日理万机地审阅他老人家每天都要反复审阅的《越城晚报》,他从老花镜上方抬眼望我,一脸严肃。

    “爸爸不同意!大姑娘家的,给人做填房,绝对没这种可能!”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妈妈从背后握住我的肩,将我扳回了我的香闺深处。

    “小诺,妈也不同意。就是艾姨那边的面子过不去。妈后来也生气,你艾姨先把她这堂弟一通好夸,说什么长得一表人才,经济条件又好,说得老妈心痒痒的了,临了才嘟囔了一句,原来是这么个情况。我还奇怪呢,这么好的条件会剩下没人要,偏巧轮到了你?”

    我惨笑,“老妈,您可真实诚。听了您的话,您闺女这心里头就像春天一般地温暖。”

    妈妈猛一推我的胳膊肘,“妈答应了艾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就见一面,不行拉倒。年纪么,也稍微大了一点。”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小四十了。”

    “四十?!”我惊跳了起来,“妈,您当我甩卖大白菜呀!”

    “男人四十一枝花!还没到四十,快四十了。十岁左右的差距妈能接受。”她无奈地看着我,“不是老了就是小了,怎么就没个你正合适的呢?这个再不行,妈就让你报名非诚~”

    我赶紧截断她,“再花也是昨日黄花了呀,妈,您也不能则么埋汰我吧?您就让我配这么老一大叔哇,比大哥的年纪都大!”

    “那有什么法子,你自己不争气呀。有本事你去把你们科那个小应搞到手,人家那是又年轻又帅,跟你合适。你自己没本事呀,也只能大甩卖了。”妈妈横我一眼。

    她老人家一转身,雷霆万钧地走到我的衣橱前,哗啦一下检阅全军。立时拉出了一条宝蓝色绒布长裙,不容置喙地往我面前一递,

    “这条好,稳重大方,颜色又抬人。”

    我怏怏的接过这条抬人的裙子。最近我长了不少肉肉,祝福它真能抬得动。

    每个月的某个周末,老妈都要来这一套,反反复复,乐此不疲。两年来,她已经充分动用了所有的人情关系网,包括我的顶头上司陈主任,都已经在想方设法的给我介绍对象了。连新来的那位小应医生都若有所知,每次看我的时候,眼底总有一层了然的笑。搞得我在科里面灰头土脸的。

    我由此总结,当一个女人逼近三十大关的时候,比过了三十岁还要惨烈。后者么,爷娘老子接受了现实,破罐子破摔,该是啥样就是啥样。于是姑娘们悠哉游哉,该干嘛就干嘛。想约会约个小会,想奋斗事业好好奋斗事业,那才是让人热血沸腾的青春。可我们这帮向三十大关无限逼近的可怜人,整天被女家长们撺掇得上蹿下跳,好象我们逼近的是一条生死火线,不成功便成仁。

    又要身高,又要年纪,又要条件,又要学历。顺带着还要干柴烈火,一见钟情。就好比限定一分钟之内,要在摩肩接踵的游戏大厅里找到人组队打英雄联盟,要求对方不但要手速一流,还要恰好是自己的灵魂伴侣,合作亲密无间。我么,这身高就是第一个绊脚石。我有一米六九五,赤脚量的。在我们所在的这个江南春城,呵呵,不才本姑娘在人群中还挺一目了然的。第二就是我在职业中养成的说话习惯,铛铛铛,机关枪。陈主任笑,如果我是个男的,她早就把衣钵尽相传授了。可惜生错了性别。哎,不想了,现在小应医生成了她的真命天子,我也就不用再指望这一条了。

    一品居。

    我徘徊在它那块巨大的烫金招牌前,犹豫着不想踏进去。说实在的,结婚不是我唯一的人生目标。虽然被老爸老妈胁迫,我也确实把它当成了目前的project之一。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这么朴素、普通、普遍的想法,为何我的父母亲大人就是不能明白涅?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我的那副黑框眼镜往脸上架去。其实我不用这么费事。不往丑里打扮,我也不觉得我这张脸有任何危险性,只不过,戴上了眼镜让我更有安全感,觉得不那么容易被人一眼看穿。

    我拉门进去。侍应生问了名字,查了查,说有位艾先生提前定了位子,人还没到。

    我看了下手机,十二点十分了。果然,人人都知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即使是一个业已年届四十的大叔也明白这点伎俩。只可惜我亲爱的母上大人不明白呀,早早催我出了门。我捱了半天,还是比人家早到!

    侍应生领着我,到窗边一个小桌坐下。说道,这就是艾先生预定的位子,请坐。

    我面朝门口就坐,漫无目的,环顾四周。杯盘叮当,周围笑语喧哗,食客众多。看来这位艾先生还挺会来事的。初次见面选在这种热闹场所,如果一见之下缺乏眼缘,即使沉默是金也不会太过尴尬。吃过饭一拍两散,也不显得太突兀。

    我无聊地坐了会儿,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今晚八点,本人《会挽雕弓如满月》第126章上线,敬请关注。”

    我匆匆回了一句,“定会顶贴,不顶不散。”

    侍应生端来一壶茶,放下两本印刷精美的菜单。他略带疑问地看我一眼,见我眼神游走,小哥哥善解人意地离去。

    十二点半了,还没出现。这人的架子不小呀。

    我抽出手机皮夹里那张名片,扯下我的平光眼镜,眯着眼仔细端详了起来。

    很简单的名片,白底印花,颇为精致的古体字。

    艾清,越城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下面一行小字,印着串数字。

    我要不要给这位架子大大的艾教授拨个电话去,看他是不是半路堵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