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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烟雨行舟

    某些方面来看,这位只能教书的艾教授确实像个孩子。MRI技术员从里间探出头来,一脸无奈,

    “喂,说你呢,你家那位不肯躺进去。”

    我愕然站起,微觉好笑,快步走了过去。呼啦一下,血涌上了我的脸。站在MRI台前的那个人,裸着上身,健壮的胸膛,劲瘦的腰,一下让我想起地铁广告里的内衣男模。我冲进去的时刻,正好对上他回头看我的目光。他坦然地望着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腼腆。甚至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那一刻,我就像一直在做贼终于被当场抓住了一样,手和脚和眼睛三位一起同时问我,它们现在该往哪里摆?

    我快速命令我的眼睛往别处看,“你躺进去,不会有事的。”

    他显然还在看着我,语带笑意,“你说的。”态度亲昵,仿佛我真是他的什么人。

    我鼓起勇气回看他一眼,看进他含笑的眼睛,那里有了然的感觉,仿佛是在笑我的脸红心跳?像一头雄狮对小鸟的逗弄。我一阵心慌。

    “是,我说的,别怕。”我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然该怎么说?谁来教教我?

    技术员撑不住一笑,“好了好了进去吧。老婆大人发话了,可以躺进去了。”

    一声否认几乎想立即溢出口去,我生生咬住了唇。技术员的称呼让我心漏跳了一拍,莫名的甜蜜泛起。一霎那间,我看到艾清的眼底漾开一层温柔的光,仿佛在叙说着什么。

    他想对我说些什么呢?那一秒很长又很短。

    他一下抬腿,后仰躺在了窄窄的平台上。平台很窄,几乎容纳不下他的手脚。他动作一气呵成,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就好像练过太极拳的人。他将左臂抬起,弯在脑后。我不得不移开目光,沉默地脸红。不是。在脸红中沉默?陈诺,你搞不搞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什么?它要想啊,我有什么法子。是的,梦中的人,彷佛也是这样强健的胳膊,紧紧地拥抱我,彷佛要将我勒进他的骨骼。

    技术员走过去,抓起一条隔离单盖在他身上,帮他调整手臂姿势。我快速退出了那个小而炽热的房间。

    再次走在某教授身旁的时候,我有意空开了一点距离。现在,我能明显感觉到,这位艾叔叔给我一种无形的强大压力。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如果我学着文青一点,可以用得上意乱情迷?或者是心慌意乱,总之心是乱的头是昏的,脚步也是飘的。一个小小的声音问我,你毕竟对他还不了解,就这么任由自己不管不顾、一头栽进去么?如果他对你没感觉呢?你怎么办?他这样的人,真的还需要靠相亲来找女人吗?我气急败坏地叫那个声音给我闭嘴,继续沉默地脸红,连同在脸红中沉默。

    “现在去哪儿?”他一副有商有量的态度。

    已经过了中午,太阳公公消失了踪影,空中堆起厚厚的云。风起了。

    我犹豫着建议,“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去吧,你好好休息一下。待会儿路过药店,我帮你买点儿止痛药。”

    “不是说好了去划船么?”他温和地笑。

    我忍不住看向他,“你不冷么?”我环起双臂,有点凉。“湖上风大,今天不是个划船的好日子。”我看了看天,“马上要下雨了。”

    “我倒是很想去会一会那位四阿哥。”他的语气有些硬。

    我一怔。是因为我吗?

    “走吧,我们去那边买两件衣裳。”他朝前面抬了抬下巴。金鹰的玻璃墙折射着亮光。

    等这人焕然一新从试衣间出来,我不知不觉又别开了眼。因为镜子里他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带着好笑的神情望着我。我想,他一定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自己对我的影响力,所以,总有一点浅浅的逗弄从他的眼里流露。不然,我无法解释他为何总是用那样略带笑意的目光看着我。虽然他没有说,但是,我绝不可能看错。

    “天涯何处没好的肉骨头呀。快来看看这一根,你就忘了之前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杜小芊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我叹了一声。

    他走到我身边,“你不去选两件么?马上要下雨了。”他的语气很温柔。

    “艾教授的语气,好象这里是你家衣橱一样。”我犹豫半天,决定提醒他。我努努嘴。他不明所以。周围有店员走来走去。我小声说,“你看一下标牌。”

    他拿起标牌扫了一眼。

    我忍不住评论,“抢钱啊,这么一块布,超过我一个月工资两倍了。”

    他嘴角微勾,“本来想请你吃饭,被你逼着吃了那什么,”

    我忍笑,教授先生吃汉堡包的样子特可笑。满脸忍耐。一看就是平时被艾姨宠坏了。

    “去选吧,我请客。”他以鼓励的眼神。

    我们再次坐上Taxi的时候,我好奇问他,“艾教授,你真的很有钱么?”

    他瞥我一眼,“富可敌国。”

    真有意思。“只能教书”的人,也会富可敌国么。是的,我听老妈说过了,他的经济条件好。他这是在向我表现实力嘛?我微红了脸,喃喃说道,“那我们可是不同阶层的人。我穷可扫街。”

    “我想陈大夫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淡然说到。

    对啊,他肯定是指他学富五车么!瞧我这没文化的样子。我暗恼自己。

    “待会儿我们再把这些衣裳还回去。”他扯了扯衣袖上的标牌,眼中又带上了那种揶揄的笑。

    “啊?”我忍不住跟着笑了,“怎么跟我想得一样!”神奇。

    “你眼里写着呢,我懂。”

    他离我有点近,几乎能感到热度。“你手臂不疼吗?”我垂下头,重新找了个话题。

    “不疼。”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和你说话会忘记。”

    如果司机的听力好,应该都能听到我那时咚咚的心跳。这表示,教授先生对他眼前的这个相亲对象有兴趣的意思吧?我忍不住猜想。

    静默中,他又说了一句,“今天我和一位姑娘家约了在越大散步,现在只好推到下个礼拜了。”

    我一愣,略觉酸涩。“哦,那你还是快点给人家打个电话吧?”他在暗示什么吗?我不安起来,“艾教授,其实你不用陪我去划船的,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话。”

    低醇的轻笑。“无奈她被其他男人约了去划船,本人也只好去见识一下对方是何等人物了。”

    陈诺,你是不是傻?!他在约我下周末见面!一阵欢悦的感觉腾空而起,取代了之前的种种。这是否表示,他是真的对我有兴趣?心脏跳得很快,抑制不住此刻的兴奋。就是教授先生的这个遣词造句有点好玩。姑娘家?是看多了古籍专著的缘故吧。我努力压制自己微弯的嘴角。

    未经批准,我听见自己甜甜地回答,“好,我每个周末都有空。”

    哎,我怎么想什么就说什么呀。今天我这嘴巴是脱缰野马,hold不住了。我抿紧了唇。

    阔大的湖面上,微风吹起层层波纹。细细的雨丝游荡在风中,混合淡淡的花香。杏花,烟雨,江南。这就是越城之春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我身旁的人立住了身子,显然同我一样,欣赏着眼前烟雨行舟的江南美景。

    我开口道,“艾教授,”

    他打断了我,“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我微红了脸,有些呐然,“艾-清,那你叫我陈诺吧。”

    “被人称呼为爱卿,感受不同寻常。”他似有所思。

    我替他设想,“对啊,你平常在学校肯定被人称呼惯了教授,很少有人连名带姓地叫你吧?”

    “从前有一个人,偶尔会称呼我的名字。可惜后来她走了,永远离开了我的世界。”他深深地看着我不语。

    我微微一愣,搭不上话来。他在说他儿子的妈妈吧?我的心沉静了下来。

    “你怎么称呼你那位同事?”他似乎在观察着我的表情。

    他是说应臻?我呆道,“就是应臻啊,或者小应,应医生。”

    “这小子,他想要李代桃僵么?”他的声音一下子绷了起来,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不及细想他这话什么意思,但看他神态,应该是颇为介意陈言之前的那番话的。我连忙说,“艾教授,应医生和我只是同事,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还有,”我决定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他,“我今天其实是去帮他挂羊头卖狗肉的。”

    “挂羊头卖狗肉?”

    我于是告诉艾清,应臻的朋友里有一位秋水姑娘,容貌极美。应臻钟意于她,见我被人放了鸽子,便顺手牵羊,拿我做了个帮他追秋水姑娘的幌子。

    我划开手机看了下定位,领着艾教授,往湖边渡口走去。

    一艘汽艇嘟嘟声响,三四个戴着墨镜的青年男女站立船头,瞬间驶近并迅速回旋,水面一方喧哗激荡。还未停稳,从上面跃下来一个一身玄衣的年轻人。他熟练地抓起船舷上的粗壮绳圈,绕到渡头上的拴柱,几下弄好。我迎上前去。他清俊的脸上,神态冷淡。

    他没理我,径直上前,朝我身边的人伸出了右手,

    “幸会。”

    艾清从裤兜里拿出那只受伤的胳膊,与应臻紧紧握住。我看到教授先生微微皱了一下眉。

    我赶紧跳起来打断这两位,“幸会幸会,应臻你快点放手,我朋友他手臂有伤。”

    听者并没有松开,好象还更用力了一点。我立马说,“小应,这位是艾教授,是我的朋友。我带他一起来,有座位吧?”

    应臻终于松开了手,脸上一丝嘲弄。

    “艾教授的手劲不小。上课写板书练的?”

    教授先生神情依然愉快,“小兄弟,名字起得不错,颇有历史渊源。”

    两人四目相对,神态冷却,好象在交换某种我不懂的密语。空气中有一股莫名的张力,一触即发。我在旁边抓紧时间打岔,“哎,好了好了,见过了,我们上去吧?”

    陈言在几步之外的汽艇上朝我招呼,“陈诺,表哥,快过来吧。”他身旁依着一个靓丽的女孩,是应臻的表妹。她朝我招手,笑着喊我过去。

    我上前几步,一脚踏上船舷。船身一抖,我慌里慌张,不知怎么的双手就着了地,成就一副不太雅观的形象。头顶有人哈哈大笑,我满面通红。眼前伸来一只粗壮的胳膊,“来吧,我拉你!”是我的那位本家兄弟。

    未等我反应,一只更为柔嫩的手臂凑上前来,拽住我将我扶起。

    褚菲菲笑着说到,“没事,诺诺,我上来的时候也这样。这玩意儿上下的时候总叫人发慌,生怕掉下去。”

    我满脸胀红,站起身回头望,艾清和应臻一左一右,门神般分立于渡口木台两端。他们没有笑话我。那一刻,艾清并不显得比应臻成熟,应臻也不显得比艾清年轻。他们的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情吸引了我,那让他们俩看起来很有几分相似。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不可一世?不知为什么,我会联想到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们那时的样子。那一幕,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应臻上前几步,猱身一跃,踏着船舷到了甲板上。他看着虽然比艾教授瘦弱一些,手脚倒是十分灵便,是啊,陈主任说的,他天生就是个做心脏介入的胚子。我心里忽然又沸腾起来。如果不是他,陈主任属意的人应该是我吧。见我看他,应臻扫了我一眼,目光锋利,面目微冷。

    教授先生还在渡台上望着我,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怡然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有些赧然,不自觉地解释了一句,“艾教授手臂有伤,我过去扶他一下。”

    于是我走到船边,倾身去够他的臂弯,他一步跨过来,船身侧了一下,我死死拽住他的左边胳膊,勉强站住了身体。我这才意识到,我单纯是给他帮倒忙。幸亏他力气够大,没让我们俩一起跌倒。一经站稳,我慌忙放开了他的手臂。

    陈言笑,“艾教授,你真的是陈诺的表哥么?”

    我放手自立的人悠然回道,“在我们那儿惯常是如此介绍的。你们这里怎么说?”

    我很惊讶。他这不是自认撒谎么?表哥还分我们那儿你们这儿的?

    褚菲菲更是一脸惊奇,墨镜也挡不住,“哎,这位艾教授,你跟我哥长得好像啊。”她转头朝应臻喊,“哥,你把墨镜取下来,我比比。”

    应臻凛然从我们身边擦过,丢下一句,“不用比。我知道他跟我长得像。”

    确实很像。是那种长相不像但就是让人觉得神似的感觉。尤其是他们的眼神,一脉相承。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教授先生让我觉得面熟了。好神奇!

    转眼间应臻已走到船头,将手搭上那个一直望着前方从未回头的纤长背影。他环着那人的肩,抬手指着湖心岛,与她交谈起来。

    那个纤长身影,穿得还是昨天那件宽大的灰色男士衬衫,戴的还是那顶鸭舌帽。这么看起来,她更瘦长了,身高几乎与应臻差不了太多。

    陈言招呼道,大家都坐下吧,有啤酒。

    哒哒哒,马达启动,竟然是秋水姑娘掌舵。汽船神气地扬身,侧弯弧形前进,如离弦之箭往湖面冲去。湖水溅起汽雾,一阵细雨迎面拂来,直入心脾。前方水波荡漾,弯曲的湖道在眼前旖旎开展,两岸葱茏,容色摄人。我们身后,小小的渡口渐渐远去。

    艾清端起啤酒抿了一口,似乎还是微皱眉头。我告诫他,

    “刚才吃了芬必得,这会儿喝酒会胃疼的。”

    他微笑看我,“不疼。”他微微抬起下巴,冲那个纤长的背影说,

    “那位就是秋水氏?”

    哈,他好聪明。我玩笑道,“今天某人拿不了我当幌子了。”话出了口,忽然我觉得不安。他会不会觉得我有利用他的嫌疑?我遮掩地顺了一下头发,低语道,“谁管他怎么想。”

    陈言扬声道,“老二----过来歇会儿,认识下新朋友。”

    陈言声如洪钟,很有穿越力,即使有马达轰隆和湖水飞溅。我看到,那个纤细的背影不情不愿地动了一下,终于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架着一副足以遮盖她玉白脸庞一半以上的超大墨镜。等她转过身来,我才发现,她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纤弱。她身形笔直,像一棵白杨那样俏然挺立。

    不过,显而易见的缺憾是,她好象是个太平公主。我不觉舒了一口气。猛然间,我又为自己的庆幸而脸红。哎,我这都什么恶劣思想啊。可是,实事求是,我确实觉得庆幸啊。她已经那么美了,老天还不带公平一点的么。

    秋水姑娘步伐矫健,片刻间已到我们身前。她并未开口说话,只朝我和艾清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弯腰拎起一罐啤酒,拉开罐盖,仰头就是一口。

    接着,这位秋水姑娘吧嗒往舱底一坐,放下易拉罐,将两边袖管一摞,整理起了她的皮靴。

    好象行为也不太淑女?我在心中默默点评。然而,并没有更加心安。我盯着她雪白如玉的手臂,酸涩感重新涌了上来。她怎么这么白啊,跟玉做得一样。墨镜后的她仿佛看到我正盯着她,突然抬眼看我,神情冷峻。

    我身旁的人忽然发声,

    “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中猛然一紧。怎么,艾教授也被她吸引了吗?我交叉双脚,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秋水姑娘闻所未闻,继续用力地系着鞋带。

    “本人冷旭。冷淡的冷,旭日东升的旭。”过了很久,坐在地上的人懒懒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