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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弦断谁听

    我用冷静二字评价霍光。

    道玄很满意,喜形于色:若你说他是个坏人,你就是个情绪化的人;若你说他是个好人,你就是个幼稚的人;若你说他是个冷酷的人,你就是个心灵柔弱之人。你说他是个冷静的人,说明你是个理性的强人……

    自相矛盾!你不是说强者灭吗......我说了短短一句话,你却啰嗦这一大堆。我突然心绪不佳,打断了他,我讨厌他的自以为是,你以为看透了我,其实远没有。别看我小,独行天地间,像条变色龙,身披保护色,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我不希望任何人看透我,包括你这妖邪的道玄......

    对我骤然的粗暴,道玄并不生气,又絮叨他的疯话:记住,千万不可逞强,示弱才能活,千万不要与霍光为敌......我简直受不了这家伙,或许他随时发疯,把我错当成谁谁谁了吧?我一个苟活于世的孤儿,居江湖之远,和霍光八辈子都遇不着!还有,朝廷的事儿,你一个村夫怎么知道的?一定是丙大人告诉你的吧......

    就这样,我半被强迫着听故事,从童年长成少年,道玄的故事看似杂乱无章,其实精挑细选,专门针对我,故事还要继续听下去,冷不丁的,不知哪一天,就冒出一段儿。当然,他认为是在授课,但是,我最想听的他始终没讲。

    故事听累了,就跟着张侯爷游荡,游荡累了,就一起读《诗三百》,读《礼记》、《论语》、《孝经》,张侯爷是个忠厚人,这些书和他很契合,他经常感叹:不读书不长学问,大汉朝以孝治天下,还是非常有道理的......而我区区少年,却比张侯爷复杂得多,或许这是上苍的安排,不知是福是祸......

    日子似乎非常平淡,浑然不觉间,我已长了不少本事。我的剑术越来越厉害,张侯爷要想打败我,所需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心机越来越诡诈,道玄的故事我多能猜到结局,我想象着化身为故事的主角,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而当我尽知闾里奸邪、朝堂倾轧之后,孤独感时不时暴烈袭来,像是冬日的朔风、冰窖的严寒,冻僵了我的灵魂。这时候,《诗三百》就变成了火炉,我靠着它取暖,蛰伏的冬虫这才苏醒过来,慢慢地恢复生气,变成一个表面看正常的人——身材长大,高才好学,知书达礼,温文尔雅,文武双全。

    我知道冷暖,说明我不是个坏人。

    我很会伪装,说明我不是个好人。

    可是道玄说,婴儿才分好坏,成人只有取舍。这个冷酷的怪物,想传承他的冷酷,借口却全是为了我......

    这一天,道玄又要来讲故事,或许他不诉说就活不下去,我本能地有些抗拒,怕心灵脱掉了铠甲,扛不住他这倒春寒。这时候,外边来人了,要接我出去,嚯,来得真是时候,我心中欣喜若狂,面上十分遗憾,仿佛错过了道玄的故事,就错过了万贯横财一样。

    这态度道玄很满意,他破天荒通情达理起来,你去吧,罢了回来听故事。

    我跳上小船,迫不及待逃离荒岛,虽然是暂时地。来接我的人我认识,还是上次送我来的大汉,是掖庭令张贺大人派来的。这回我知道,他名叫赵卬,算是个偏将,隶属车骑将军张安世,后来我才了解到,他爹是赵充国老将军,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后来我也知道,张贺是张安世的亲哥哥,只是,兄弟俩一个官高爵显、稳居庙堂,一个不知何故受过酷刑,整天和受难的人在一起……

    这次比较奇怪,没有回掖庭,去了一个阔大的宅院,赵卬送我到门口,就拱手而别。我推门而入,院中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瘆人,枝头的小鸟或许是同情我,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打破着这过分的宁静。

    宅院深深,过游廊,穿庭院,我步步小心。终于,有人来迎,看样子像是仆人,一见面倒很热情:是病已吧,快到里面请,请自便。说完小步快跑走了,像是他很忙似的。我倒没什么,一个人更感到自在,而且仆人的话让我感到了温暖,似乎他没把我当外人,这儿就是自己的家一般。那就当做我的家吧,自由自在,虽然我没有家。

    我穿过一个月亮门,踱过一个花园儿,花园里花树驳杂,看样子能四季芬芳。忽然,微微有琴声传来,古韵春风,像是那弹琴之人,用拨子掠过我心上,心弦颤动,神清气爽。琴声像是一条丝线,牵着我缓步向前,我好似刚吃过十斤牛肉,浑身上下都是劲儿,脚下依然不敢放肆,每一步都轻手轻脚,像一只隐身的大猫,生怕稍有动静,大鸟儿就飞走了。

    琴声源源不绝,跳动如欢快的小鹿,悠扬如心思绵长,朦胧如清晨的薄雾,幽怨似美人断肠,这一定是一曲《凤求凰》。我在一座二层小楼下停步,一定有一双玉手忘情舞动,那里是闺房,坐着个玉人,我没看见,就像看见一样,我天生就懂......一霎时,心情晴空万里,暖阳醇厚绵长,如酒如醪——我缠着张侯爷尝过他的酒,或许我的热烈辐射了出去,忽听铮地一声,琴弦断了。

    我知道,有人收到了我的气息。

    吱扭一声,小窗开了一条缝,有个俏丽的脸庞,有双摄人的明眸,绝代佳丽在眼前!那惊人的美丽一闪而过,我分明看到了她脸上的红晕,羞涩是最美的风景,忽然,有个女子轻笑了一声,无情地关闭了窗户,应该是丽人的丫鬟,我真想把她变成男的,然后无情地暴打一顿。

    我僵立当地,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说话:啊,病已来了,快里面请。

    是掖庭令张贺大人。

    张大人眼神依然沉静,但好像多了份快乐,像是冰冷的寒潭,落入一片秋叶,荡起些许涟漪,这令我感到有些陌生。

    分宾主落座,几案上玉食珍馐,琳琅满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很多还叫不上名字。张大人是宴请其他客人吗?似乎也不必让我作陪,我的心如常地冷静——这一切不大寻常。我努力地回忆着,从进入庭院那一刻开始,琴音古韵,美人红颜,琴弦因何而断,弦断有谁听?

    为我?!我天生敏锐,而且懂女人,我确信美人心中起了波澜。

    我已接近成年,一颗心恍如蛰伏的冬虫,抑制不住地骚动起来,扑腾得厉害,或许……或许张大人别有深意?可是张大人却一直闲谝,这完全不像他的性格,他问我学业如何,饮食如何,东海澓中翁有何新作,张侯爷如何快意江河,又频频劝我吃菜,婆婆妈妈......

    宴席的本意从来不为吃喝,虽然我没吃过什么宴席。

    我随口应付着,等着张大人开口,说他最想说的话,可他只是笑吟吟的一直不说。到最后,他一丝笑意也不见了,因为忽然来了个人。

    是赵卬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