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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 八十八章:泱泱池鱼

    关雎园有许多栋精致美观的房子,萧念最喜欢有林家的,其外是隔着一条小路的那栋,那里边一家四口,男主人是名商人,女主人是贤惠的家庭主妇,龙凤胎的姐弟,弟弟叫寻一,姐姐随女主人姓,名为慕羡。

    慕羡十分受小萧念的关注,因为她们都随母姓。

    小萧念辗转于琴房和练舞室的时候,慕羡正在兴趣班里学习画画,斑斓色彩如同她本人;小萧念在家里听家教补习的时候,慕羡在那条小路上学习如何骑自行车,身后是她的父亲,那时小萧念抬头望了望冷冰冰的茶水,她眼前坐着严苛的家教老师。

    再大一些,小萧念和慕羡在画室遇见,在那之前,托林夏侯的福,小萧念偶尔也和这对龙凤胎玩过几次堆沙子。

    兴趣班主题小考,名字为:灿烂,交稿期限为一周时间。

    那日萧然一如既往地迟到,女主人盛情邀约小萧念一块回家,并电话知会了萧然,回家路上,女主人边开车边念叨慕羡弄脏的白裙子,责备的话语遮盖不住女主人脸上无可奈何的宠惯,小萧念知道,只要慕羡娇柔撒两句娇,女主人明天仍旧会纵容地给她换上干净漂亮的白裙子。

    车子回到关雎园,萧然难得站在家门前等小萧念归来,手中还拎了一份包装精致的点心盒子,小萧念内心喜不自胜朝萧然奔赴而去,娇娇糯糯喊了句“妈妈”。

    那个夏末的傍晚,枝头雀儿叽叽喳喳,落日余晖洒进琴房中,小萧念小小的脊背笔挺,正稚嫩的十指在琴键中飞舞,终于最后一抹晚霞褪去,月亮照亮星星,晚风轻拂过小萧念的脸颊,一颗圆润透明的泪珠悄然砸在琴键上。

    小萧念那日没有得到点心,她无从得知那里头的甜品是何种滋味,今日她只得到一份不乖的惩罚,要把刚学的新曲子捋顺,保证第二天百分百弹奏无误,因为第二天萧然的朋友要到家里来小聚,常不见面的父亲也会。

    那副主题为“灿烂”的画稿里最终只有漫天的星辰做主角,当然,严谨来说,还有藏匿于繁星之下的一轮弯月,以及仰望星辰的白裙小姑娘。

    主题画出成绩那天,慕羡在裙摆上花了朵朵五彩斑斓的春花,小萧念远远看着慕羡欢快奔向她的父亲和母亲,西装革履的男主人把慕羡高高抛起又稳稳当当接回怀中,女主人一手牵着寻一,另一手提着箍蝴蝶结的礼物盒。

    阳光下,百褶裙上的春花鲜艳烂漫,就像慕羡本人,小萧念羡慕她像太阳,一颦一笑都是灿烂。

    而小萧念把没得奖的画稿卷起放到书袋里,那里面还有一本钢琴比赛第一名的证书奖励。

    那个傍晚,她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因为萧然没回关雎园。

    当天夜里,在叽叽喳喳的鸟儿啼叫下,小萧念尝到了那盒子里的点心味道,浓浓的巧克力牛奶味,上头的红色樱桃淋着透明果酱娇艳欲滴。

    “好吃吧!”

    是林夏侯,小时候的林夏侯。

    小侯爷从萧念手里得到的第一个礼物是音乐盒,是钢琴比赛的奖品,打开盖子,穿白裙的女孩子在弹琴,曲子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那夜繁星璀璨,枯燥的小夜曲似乎都有了颜色,音符化作星辰朝月亮奔赴而去,它们亲昵相拥。

    很多年以后萧念才知道,慕羡随母姓是因为男主人深爱女主人,和“萧念”这个名字的故事两极分化。

    后来林夏侯告诉萧念,慕羡改了名字,一个名如其人的名字:慕夏。

    安眠药的魅力在于安睡吧?至少萧念早晨醒来嘴角是带笑的,梦里的场景在脑中挥之不去,萧念迎风走到窗前,故事书里的主人公幸福美满,生来灿烂。

    她绿眸微动看见绿色的草坪上已经没有了星星灯的踪迹,只不过……萧念回头,悬浮抵着天花板的红色气球上笑脸依旧,而插着樱花的瓷瓶底下压着一张蓝色信笺。

    雨城九月,萧念收到一千个自己的名字,信笺四角分别写着:念(年)、念(年)、不(岁)、忘(岁)。

    ───

    “笃笃”

    楚辞提着一袋东西,今日早餐红豆粥。

    “尤浩回家洗漱,我陪你早餐。”

    天色尚早,那人就站在墙根处,白衫黑发,眼眸含笑,真好看呐,萧念这么想着。

    是念念不忘的念,是思念的念,有了萧恒以后,萧念的名字一笔一划都透着温柔。

    依然是那张小桌板,这回,是萧念自己用餐,粥温热,正适合入口,送餐的楚辞看她动勺吃了一口,这才把几个新鲜的橙子拿到洗手间一一清洗,接着削皮切开瓣,放在一同带来的圆形瓷盘上,甚至还贴心地插上了叉子。

    萧念一言不发看他这番折腾,瓷盘中的橙子颗粒饱满剔透,空气中多了些许夏天的气息。

    “你或许听尤浩提起过林夏侯,又或许从陆子骞嘴里了解过我和林夏侯的关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上天赐的良配红缘。”

    这些话的确从小听到如今,一块儿长大的情谊,铁打的关系。

    “我爷爷常说林家是个福窝,像松柏立于风霜雨雪,后人亦是如此,精气神总是坚韧向上,这样的家庭,是实实在在洪福齐天。”

    老爷子说,大好河山里,郁郁葱葱的绿林是不可或缺的丽景。

    楚辞那时不懂,只当爷爷变相夸赞那身军装,现下懂了,老爷子何尝不羡慕三代同堂子孙绕膝的阖家欢乐,终究是少了他父亲,少了他,也少了母亲。

    林家很好,曾听闻林夏侯为老太太寿诞备贺礼,从庙里山脚三步一叩首至神佛前,求得一串保康健平安的手钏,儿孙赤忱孝心如此,何况是生养他的林氏夫妇?

    “这世上多得是和和美美的家庭,怎么偏生你和我如此不如意?你说呢,小楚爷?”

    萧念放下粥勺,用纸巾拭了拭嘴角。

    楚辞说:“不如意事常八九,一两分的甜才难能可贵,人世间走一遭,总得有些留白用来成全遗憾。”

    “小楚爷是这么想的吗?”萧念低垂眉眼带笑,“总得有些留白用来成全遗憾……”

    她用拇指擦去桌板上洒落的水渍,指腹轻捻,“喜欢一样东西舍不得忘不掉,留白成全遗憾只不过是输家的挽尊而已。自小我那母亲教会我一件事,要么做天上月让人望尘莫及,要么做脚下尘土任人踩压。”

    楚辞眉头不经蹙起,“生活不是只有输赢,有些人喜欢香瓜的甜,有些人更加偏爱橙子的酸甜,堵不住他人言论万千。”

    “呵呵。”萧念低笑出声,“你急什么?你看看我这双眼睛,从小我父亲一家视我为不祥,我那时多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偏爱于我,后来有了哥哥,可我已经不需要了……萧然把我养得似珠似玉只因为我和林家小少爷走得近,我父亲一家需要资源人脉,我就是其中的媒介,我那时需要一份公平、生而为人的公道。”

    萧念眼睛的美楚辞领略过,在那场清晨的雨里,他一头撞进幽幽绿眸中,自此越陷越深,好比此时,她望着他,字字句句皆是往事,眸底却仍旧干净澄澈得宛若浑然天成的宝石。

    “后来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公平,是林奶奶拉着我的手告诉他们女孩儿不是交易、更不是别有用心的工具棋子。”

    “细想想,幼儿园那时候,别人只有一颗糖果,我得到了一捧,这是林夏侯对我的偏爱。十几年里,他见过我一步步走向高台,也陪我渡过所有难挨的时候。”

    楚辞呼吸骤缓,他忽然间意识到萧念想要往下说的话,果不其然,她的下一句便是,“不是我得到了林家,是林夏侯牵着我一点点融进他的生活环境,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一切一切。”

    萧念咬了一口橙子,确是酸甜口,她恍若不见楚辞颇为失意的神态,把瓷盘向他面前推了推,还问道:“尝尝这橙子,很甜。”

    所以他被拒绝了是吗?如同席勒一般。

    所以是他太过激进了,让她温温柔柔会心一击。

    “听陆子骞说,他在一中小树林布置彩灯告白,你知道吗?”

    楚辞承认,这一刻他是嫉妒的,是以口不择言。

    萧念对他笑笑,分明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千言万语,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越来越近、越来越靠近————

    “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何况我已经赢了那个女孩,我在她眼里,已然是那轮天上月,是她自我胆怯一退再退,我不战而胜。”

    这句话,萧念是靠近楚辞说的,又轻又浅。

    “你们在干什么!”

    柳汐沅进来了,后头跟着两名警员,她连两人靠的极近,交头接耳般,大声呵斥。

    楚辞看向柳汐沅。

    萧念也退开距离,悠哉态地把咬了一口的橙子吃完,斯条慢理把手擦拭洁净,好整以暇看向柳汐沅,“柳警官真早啊,小楚爷这橙子味道极好,尝尝?”

    论起这“高傲”俩字,没有谁能比得过萧然,这位才是典型的金汤匙出生、在温室中如珠如宝悉心养大的小姐,娇气得不沾阳春水,骄气得宛若只高高在上的白天鹅。

    换而言之,萧念是耳濡目染,深谙这其中轻慢的意味,尤其对象还是柳汐沅这样骄傲的人,简直屡试不爽。

    柳汐沅确实窝火,着人去查了野猫来历,自然连带着把猫主人差个干净,龙博忠这是这外头养着三十出头年轻貌美的情儿,果然一次不忠终身不用,偷腥的男人压根不指望所谓浪子回头。

    房姨这头主动撤回案子,表示不过家事,想来早知道龙博忠那边动态。

    江北车祸一案,也属实龙博天司机为之。

    数日前,龙博天在车内醉酒强暴了一名女子,事情起因一场同学会,这位司机先生也是虚荣心起,为了撑场面趁着龙博天应酬空挡去接参加同学会的女朋友,自然是香车配美人,美人配了王八羔子,两颗虚荣心碰撞,在周围一片叫好声中司机先生接走了醉醺醺的女朋友。

    事情转变于下一刻,龙博天竟然提前结束了应酬,一通电话过来,司机先生想着找个宾馆先把女朋友安置下来,哪想得到这一路餐馆不少唯独不见住宿,司机先生只好暂时把女朋友载到龙博天应酬的会所,寻思花点钱找前台照顾一下,哪里又能想到龙博天被人搀扶就等着大堂口,这下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心里惴惴不安,又寻思龙博天平时对自己还不错的待遇,心下又松快了些。

    果不其然,喝得七荤八素的龙博天没计较,倒车内就呼哧呼哧睡过去了,司机先生这心彻底放下,驱车送老板回家睡觉,又是这途中,龙博天迷糊嚷着要喝水,司机先生只得找了家商铺去给老板买水,三个人的故事,第三个总是多余,总而言之,回到车内时两人衣不蔽体,已然干柴烈火酔在其中。

    所以,事情发展到如今,桩桩件件与萧念毫无瓜葛,她至多需要解决一番陈向头上的伤,而这陈家如今是毫无动静。

    楚辞目送警方看守的人离开,柳汐沅还未出来,电梯门闭合间,北淼从翻窗入廊,手中握了杯医院食堂的豆浆。

    她冷脸走来,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汉堡,像是不经意掉出半截纸条子,最后漠然地在椅子坐下。

    楚辞看她,又看向地上的条子,也若无其事经过,顺便蹲下理了理染尘的鞋面,而后走向廊尽头的窗户。

    温家老宅设了间雅居,除了烧香祈福,供奉诸位神明,也纪念先祖,到温明渊这代已是四代,楚辞攥紧掌心的纸条,抬头看着九月的天。

    同样一片天,人人的悲观却各不相同。

    病房里剩柳汐沅和萧念,那支红气球的线绳随风在半空晃了晃,桌上的信笺被吹落在地,萧念眸微动,柳汐沅将其拾起,她看着那上头密密麻麻白纸黑字的名字,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两位来自景洲的贵客看来颇有渊源。”

    萧念起身走到她跟前,抽出她手中的信笺纸,重新把它压到樱花瓶下,然后说:“古水三家乃是世交,不会因我一介小辈断了往来。”

    “祖辈救死扶伤的情谊深厚义重,不似雨城风霜雪雨。”萧念轻抚花枝,口吻轻巧。

    柳汐沅这人其实很简单,喜欢的从一而终,只查那临门一脚,瞧瞧她是甘愿沉进夜里,还是釜底抽薪重燃心底的滚烫……和重情的人谈利益犹如和秀才谈钱财,有辱斯文。

    柳汐沅说:“你们相差十岁,除了让他替你收拾烂摊子,你一无是处。”

    直来直往简直话术美德,萧念只笑:“我母亲大学毕业情愿跟了个家世不入流的小门小户,我这位父亲是个没能力又心比天高的,婚前婚后两幅脸,在外搞花头,不爱妻子不疼女儿,破产欠债后才知道我母亲是古水萧家小千金,他苦苦哀求恳求我母亲原谅,最后被我继父亲自送去了警局。”

    柳汐沅沉默不语,萧念接着说:“我不是我母亲,年少风花雪月换来半生怨怼,只是觉得景洲家里多余我一个,龙翔给我家我便住着,他日另有新欢,各自好聚好散,不枉他同我哥哥情义一场。”

    《养鱼之道》有云:不谈爱情,有钱也是快意。

    萧念抿唇笑,她觉得她说得还挺有理,柳汐沅和龙翔相识微时,各自少时不痛快,临了临了眼看就要分道扬镳真可叹。

    龙翔拿着那张手底下人送来的照片,在窗前站了很久。

    “谁还不是一边说着初心不负,一边转头随波逐流,这就是现实,一层一层剖解开你的肉体,赤裸裸晒在白日光下,还要继续蚕食你的精神,直到一点一点变成它想要你变成的样子。

    你隐隐作痛,也只是不在它眼里的一滩腐肉,令人作呕。”

    那个时候收到消息,他带着人去国外把萧念接回来时候,她曾经这么对他说。

    那个时候,她才十五岁。

    国外的雪很大,她身处的房子,阴暗潮湿,周围散发阵阵恶臭,她坐在墙角,那双被萧恒赞叹的绿色眸子,没了往日光彩,像哭了很多次,眼眶周围尽是靑褐色,那一头细长柔软的墨发,大片大片黏在一起。

    彼时的她,狼狈的不堪入目,说话时都是粗砺的音色。

    “扣扣扣”敲门声响起。

    “进。”

    柴静得到回应,推门而入,一身女性职业装,身姿曼妙。

    “这些是需要您签署的文件。”

    男人身姿硬朗挺拔,站在云巅之上睥睨芸芸众生,只剩寂寥孤独。

    龙翔转身,把照片给柴静看。

    柴静双手接过,照片上,萧念在高楼窗口手捧气球,而楼下的少年笑得恣意,虎牙若隐若现,暮色初涌,星星灯耀眼浪漫。

    同样一双桃花眼,缱绻温和。

    “年少爱慕,情有可原。”

    柴静这会摸不透龙翔意思,这话回的模棱两可。

    龙翔拿过文件夹,转身回到自己办公桌,签署上自己的名字,闻言头也不抬反问,“是谁爱慕?谁又是情有可原?”

    墨笔在文件夹上留下两个张狂字迹。

    柴静眼眸微垂,说道:“萧小姐窈窕淑女,有追求者是常事。”

    龙翔嗤笑,把那只墨色的钢笔盖好,别进了西装左胸口处的口袋里。

    柴静莫名惶恐,却听龙翔问:“去过西巷古月了?”

    “……是。”

    “店里景色如何?”

    柴静抬眼正好和龙翔四目相对,她眼睫微颤。

    两年来,柴静亲眼瞧着那位昔日骄傲的小公主日复一日萎靡不振,看她时时泪满眼眶,夜夜不得安睡,每天那么一把药下肚,可悲可戚吊着岌岌可危的精气神。

    萤火太过明亮耀眼,才会在陨落之时让人叹息,萧念从来都是那样的存在。

    以至于……那天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萧恒,柴静心里竟也一晃而过唏嘘不已,原来从前那么疼爱的小姑娘,到头来也就不过如此。

    龙翔坐在椅子上,“萧家在教育投资上多有涉猎,让柴翊送她回景洲,生活起居自有人会安排妥帖。”接着又补上一句,“就像当时萧恒无偿资助你上学,费用走九天公账。”

    柴静看着神情淡漠的男人,指甲陷进肉里,她说:“龙爷大可不必兜圈子,我弟弟年少,只怕照顾不好萧小姐。”

    龙翔褪下串珠,一颗一颗捻过,“枝叶需从小修剪方能正直挺拔,是让他在雨城这滩浑水泥足深陷,还是让他去看看景洲的江河湖海,你自行考量。”

    他停下动作,眼眸锋芒显露,“柴静,恩将仇报得不偿失。”

    ──分割线──

    九月的天,转瞬即变。

    “早上大好的晴天,这雨说来就来。”

    医院天台,萧念伸手接住一捧雨水,北淼沉默地为小主子撑着伞,雨势渐渐大了,小主子手心里那捧水边从指缝流走,一边又被不断滴落的雨珠灌满。

    “小主子和萧先生一块看过雨吗?”

    这话问的有点意思,萧念转头看着北淼,略微诧异,“你现在都会反问了吗?”

    北淼顶着她贯常的冰块脸,面不改色说:“小主子教得好。”

    萧念笑了笑,朝前一步,坏心眼地把一捧水全淋到蛮长出来的含羞草叶子上,本就蔫了吧唧的绿叶这会更是羞于见人了。

    “含羞草这么害羞,长出来的花倒是落落大方。”

    萧念食指触上粉紫色的花瓣,像是单薄的针织线绒,指腹微微痒。

    北淼看着干脆蹲下来的小主子,自觉走得近些,伞檐朝前倾斜。

    接着听见小主子说:“和阿恒在一起吃松鼠鱼都是好滋味,其实我不记得那鱼的味道了,他上大学以后越来越忙,很少有时间给我做饭,我们都吃的快餐,哦……还有面条。”

    雨珠落在伞上的滴答声频繁嘈杂,北淼听着小主子声儿有些空灵,想在山谷里听回音,一圈一圈的。

    “仔细想想,他也没那么好吧。”萧念说着话又伸手接起雨水来,病号服衣袖早已濡湿大片,她撩开袖子,看见腕子上的疤痕像极天台那条排水沟。

    她别开眼深吸气,最后摘下那朵粉紫色的小花,起身道:“拿回去擦干净做标本吧。”

    “好。”

    北淼掌心接过那朵湿漉漉的小花,沉默地把心情不太愉快的小主子送回病房,尽职地看护小主子完完整整从洗手间出来,照顾小主子上药吃药、给她盖好被子,最后在玄关点上安神香,这才带门到外头守着。

    今天的小主子仍旧不喜欢下雨天,万幸,没有打雷。

    门内安神香升腾起一缕烟雾,病床上的萧念睁开眼,她面朝窗边静静凝望天边倾斜的雨。

    为什么北淼会提起萧恒?

    龙翔的态度也很奇怪,他对她的行为过分放纵了,并且终于有了以她做饵的行动。

    楚辞也是,对她过分热情,过分地……熟稔,

    萧念从枕头套里寻摸到一块薄薄的刀片,她半靠直起身子,刀片锋利处抵在粗粝的疤痕上,轻微划拉,表皮破开,小排血珠沁出来,蚂蚁似的血珠慢慢缓缓填满凹凸不平的旧疤。

    她醒了,醒来的时候在北城去往机场的路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黑裙染了几许栀子花的芬芳,两只眼睛核桃似的,浮肿难看得很。

    十二月的鹅毛飞雪眨眼间竟成了四月的小雨淅淅。

    当时心里念头有两个:时光倒退的话为什么不能再退得彻底些?萧恒……会不会其实也没死?像她一样,死而复生,或者说重来一次。

    萧念没收敛力气,血珠汇连成串在腕子淌过,血玉镯想来不过如此。

    这才起身去洗手间收拾,任由水龙头重刷干净血渍,萧念看着镜中的自己,瞧得入神便感到无法言说的陌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然后呢?她究竟为什么生了这样一对妖冶精怪似的眼睛?

    洗手盆里水不知不觉满池,和着源源不断往外冒的鲜红液体阵阵往池子外溢水,安神香透不进满是水汽的洗手间,萧念眸子忽明忽暗。

    耳畔又开始听见那声音了,阴郁颓丧、难过到极点的哀叹和啜泣。

    “他不要你了萧念,放弃吧……”

    “来呀,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情,萧念你动手呀……”

    “快萧念,我们都会解脱的…”

    萧念神情变幻莫测,她难挨地靠在墙边滑落,双手捂着耳朵让自己蜷缩进角落里,嘴里喃喃自语,“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闭上眼,指尖穿插进头发里,狠狠抓紧头发。

    脑子里的画面却并不让她好过,一些零碎的、模糊不清的画面,有人撬开车窗长她靠近,她好累、好累好累……身子似乎被人托起,她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嗅到一丝花的香气。

    “别睡。”

    有人在和她说话,她好像浮游的叶片,轻飘飘的寻摸不着边际,那声音隔着厚重的海平面,好似钟鼓楼鸣响回荡。

    “看看我,你睁眼看看我。”

    最后一句话,萧念终于从梦魇里脱困,又好似没有,她吝啬地睁开一道浅浅的眼皮子,感觉自己全身晃荡,这次不是海平面,是烟蒙蒙的天际,日光好刺眼,她眼睫颤了颤,于扑欶冷风中她看见了那双眼……

    古水镇的桃花最漂亮娇艳,然而那双眼睛极致昳丽,胜过世间无数。

    洗手间里没有积水,却漫了一地鲜红,镜面上的红色笑脸透着水汽渐渐消融。

    这场雨来的突然去得也突然,急诊科病房外楚辞喘着粗气靠墙而坐,病房里点滴声像是声声落在心上,动静没完没了,脑子一片空白,耳畔窒息般死寂。

    又好似听见救护车声音,十七岁那年景洲下了场大雪,平安夜的彩灯伴随纷飞雪花装点了时代广场,树杈上还有倒挂的冰柱,天边经久不息的烟花让平平无奇的冰柱都显得浪漫。

    担架上不省人事的小姑娘倏然扯住他的衣袖,她的衣裳有大片血迹,那是乔文桀的血,而那只攥住她袖口的手亦是刺眼的鲜红。

    他当时怎么做来着?他毫不犹豫扯开那只手,任由医护人员把她抬上救护车,头也不回驱车赶往医院,乔文桀还生死不明,他对凶手生不起半点怜悯心。

    “红牛。”

    尤浩的声音和近在咫尺的铁罐让楚辞回到现实。

    他动作迟缓近乎僵硬地抬头,手背青筋暴起,慢一拍伸手去接,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

    尤浩偏头喉头滚动,他发狠咬紧牙齿,眸光晦涩,眼眶忍得发了红。

    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习惯?她大可以难过一百次一千次脾气,也万不该一次一次对自己下狠手。

    北淼在旁侍侯,这点程度的伤无论是对于我她或许小主子而言皆属轻伤。

    所谓轻伤,就是不用通知龙翔的程度。

    楚喻作为萧念的主刀大夫,自然也来到了现场,她看着床榻中安睡过去的小病患,这两天还惊喜她伤口愈合速度良好,这天来了个晴天霹雳。

    萧念的头上重新包扎绷带,她病发时曾狠抓住头发,牵扯到缝合伤口,好在没有大碍。

    楚喻说:“我们聊聊?”

    北淼沉默没作答。

    楚喻挑眉,两人前后走出病房,楚辞和尤浩纷纷抬头看过去。

    楚辞着急追问,“萧念怎么样了?”

    楚喻安抚地拍两下他胳膊,“皮肉伤。你现在需要换身衣服,别等她醒来招嫌弃。”

    尤浩相对而言比较平静,很是客气,“麻烦楚医生跑一趟。”

    楚喻微笑,“和阿辞一样喊我姐吧,别太紧张,会好起来的。”

    尤浩勉强笑笑,“我相信她。”

    北淼和楚喻来到大厅饮料机前买了两罐咖啡,她递给北淼,友好开口:“我看这几天是你日夜守着小姑娘,想来你应该清楚她的状况,方便和我聊一聊吗?”

    北淼瞥一眼咖啡,她接过来回答说:“谢谢。不方便。”

    “安眠药在国内是处方药,瓶里已经空了大半,她应该经常服用,失眠、多梦、有多次自杀前例………”楚喻没有把话说完,她换了话题,“需要的话,我可以给她办理转院或者出院证明。”

    北淼默了一瞬,从口袋里翻找出两枚硬币,“只有这些。”说完握着咖啡走了。

    楚喻看着手中两块硬币,有些忍俊不禁。

    萧家对外说小孙女在长居国外养身体,听闻萧雅那位姑姑再婚后脾性不太稳定,给文家生了个小子,得婆家爱重,丈夫又是得偿所愿的喜爱,日子倒也十分自在,现在看来不尽然。

    楚辞坐在床边,双眸晦涩陷入沉默。

    母亲其实死的很痛快,没有遭受折辱,短促的枪声响起时他仍旧在温暖的怀抱里,直到嗅觉里被愈发浓重的血腥味遮盖,至死母亲都不曾哭过。

    其实他生来得到的很多,很多的爱,很多的期待,若非母亲的离世,他其实也不觉得父亲有多冷漠,因为拥有过的微不足道,失望也就不值一提。

    楚辞从兜里拿出月牙骨红绳,他看着沉睡的她,想起那夜大雪,她在车里安睡的模样。

    雪无声无息落下,他把车内温度调高,悄悄地抱着她肩膀把椅子放平,心里隐秘的欢喜,直到给她披盖外套时叫她勾住衣袖,听她嘟囔了句“哥哥”。

    她说:“哥哥别走……”

    她说,妈妈不要她了,哥哥也不要她了,她没有家了。

    断断续续的呢喃,句句让人心酸,睡梦中还落泪的小姑娘让人动容又心疼,替她止不住委屈。

    楚辞把月牙骨红绳放进她掌心里,“尤浩说,这是萧恒给你求来的红绳,寓意平安和顺,怪我一时贪念私自占有,现在把它还给你。”

    他俯身在她缠绕绷带的腕子轻柔落下一吻。

    “古水九里香开得正美,等你醒了,我带你去喝藏在地下的陈酿。”

    楚辞有位不婚族的叔叔,喜字画好饮酒,浪子情怀十足,楚家一脉的男孩从小都让他教着酿酒,他说等日后有了喜欢的姑娘,请姑娘喝一口陈酿,意在年年岁岁花相似,朝朝暮暮日如常。

    七中下课铃响起,柴静静静注视从校门口骑自行车出来的少年,高中生涯是她这辈子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

    “叮铃铃~”

    自行车车铃清脆爽朗。

    “姐!”

    迎着大片晚霞,少年生动而热情。

    柴静双手扣紧方向盘,这世上,孩子最不可辜负,尤其是对这世界满腔热忱的孩子,她对柴翊露出笑,一颗泪毫无预兆滑落,后座的维尼熊乘着斜阳,她希望柴翊永远可以奔跑于晴天朗月下。

    童年五彩斑斓的孩子长大后才有逆光一往无前的勇气,柴静希望她的小柴翊未来坦荡而光明。

    当天夜里,一架直升机停放于市医院顶楼,龙翔以监护人名义替萧念办理出院手续,三爷今晚换了身白衫,抱着小公主前往顶楼。

    当夜蹲点的记者拍下医院周边浩浩荡荡的黑衣人和乘夜起飞的直升机,溜进去的记者得到的消息更是爆,龙三爷从病房接走他的小公主,白衫黑裤不减气势,颇有威风凛凛的王与他的小王妃的阵势。

    直升机不见踪影,浩浩荡荡黑衣人车队有序离开,坚守岗位的记者怕了许多照片。

    当然,也包括两人左手指所佩戴的对戒。

    彼时连靳位于自家祠堂内,他身后赫然是一字排开的连家后生。

    “连谨,火快烧起来了。”

    连大当家的西装革履,恭恭敬敬在香炉中供上三炷香。

    连谨面向铜像屈膝跪下,“终于要烧起来了。”

    “老幺,怕吗?”

    连靳转身看着排在末位的连守,似笑非笑。

    老幺连守笑了笑,没个正经,“几位哥哥都不怕,我这幺儿何来畏惧?”

    连靳笑笑,面朝铜像动了动唇,他闭上眼,继而弯腰鞠躬。

    连家后生们追随当家人纷纷叩拜。

    众生逆天而行,望这座沉眠山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