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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刺赵

    三月初晴,窗外花香鸟语,草长莺飞,一片盎然。梦曦梳妆妥当,将最后一支发簪轻轻插在鬓边,坐在镜前,左右端详。镜中容貌皓婉如玉,端丽绝尘。望着自己如花似玉的脸蛋,梦曦会心一笑,又拿起胭脂在嘴角抹了抹。这时身后丫鬟“噗嗤”一声,笑起来道:“小姐打扮的这么仔细,却为何忘了画眉?”

    梦曦将胭脂放下,轻嗔了一句:“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丫鬟捂嘴笑道:“谁说我不知道了,‘爱漏长夜暖,帘幕深处。问画眉夫婿,低声语,新妆还入时不。’古代有个姓张的大官,喜欢在家给妻子画眉,后人就以此来形容男女恩爱。小姐这眉啊,是在等着周公子来给您画吧!”

    梦曦似乎被说中了心事,脸上微微一红道:“小孩子家,不知说话轻重,以后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再说了。”这时房门传来“咚咚”两声,梦曦道:“娟儿,去开门。”

    原来这丫鬟名叫娟儿,娟儿吐了吐舌头,道:“每次一提到周公子,小姐总是笑得合不拢嘴,小姐嘴上不说,脸上可都说得清清楚楚啦!”说着走去开门。

    梦曦啐了她一口,道:“死丫头,才几天没有管你,你的嘴巴就又不听话了。”

    娟儿回头做了个鬼脸,将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一个佣人打扮的中年妇女深深一揖,道:“禀告小姐,传妈妈的话,让您赶紧到大厅去。”

    娟儿道:“知道啦!催什么催?”将房门猛地一声关紧。转过身来,却见梦曦走到墙边,忽然拔出了墙上悬挂的一把短剑,娟儿不禁问道:“小姐今天要舞剑吗?”

    梦曦将剑看了几看,忽然插还入鞘,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只给懂剑的人舞剑。”

    娟儿啐道:“呸,呸,怎么小姐最近老爱说什么死不死的,听来难受死了,呃……你看我这笨嘴,又说了一个‘死‘字,呃……又说了一个……”

    梦曦莞尔一笑,走出了房门。

    大厅内,一个满脸刀疤的中年男子端坐正中,他身穿乌黑铠甲,铁须如戟,看起来十分凶恶。厅外佣人见梦曦走来,低声道:“这就是掌管赵国三十万军马的赵代赵大将军,脾气大得很,妈妈特别吩咐,要小姐您小心伺候,千万不要惹怒了他。”

    梦曦点了点头,刚跨过门槛,便听到那人突然拍起手掌,大笑道:“久闻梦曦小姐国色天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梦曦作了一揖,嫣然一笑,道:“将军与小女子从未蒙面,怎知小女子就是梦曦?”

    那人拖着生硬的语气道:“梦曦小姐倒是伶牙俐齿,不过在本将军这里没有为什么,我说你是,你就是。”

    旁边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妇女连忙瞪了梦曦一眼,赔笑道:“赵将军说的是,她就是我们这连夺三年的花魁娘子梦曦,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琴棋书画,样样都绝,全赵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赵代缓缓一笑,道:“据说刘妈妈第一次见到梦曦,是在渭水河畔?”

    刘妈妈应道:“当时梦曦轻生投水,正好被我看见,于是我就救了她,后来听她讲了自己身世,觉得她挺可怜的,就把她收留了下来。”

    赵代道:“渭水是赵国与陈国的交界,听梦曦口音,她应该是陈国人吧!”

    刘妈妈脸色刷然一变,道:“她是陈国人么?老奴只听说她是赵国南郡人,因家乡遭受水灾,流浪到了渭水,走投无路之下,才选择投河的。怎么她竟是陈国人么?”

    赵代忽然厉声道:“赵国与陈国交战多年,你可知,收容敌国叛逆,该当何罪?”

    刘妈妈慌忙跪倒在地道:“啊,她真的是陈国人么?老奴不知啊,否则老奴怎敢收留她。”

    赵代一声冷哼,道:“来人,将她拉下去斩了。”说罢门外走进两名士兵,就要将刘妈妈拖走。

    变起突然,在场之人都是吓得“啊”了一声,刘妈妈急忙磕头道:“将军饶命,老奴真不知情,将军饶命啊!”

    赵代一脚将她踢开,喝道:“还在等什么?给我拖出去!”两名士兵再无犹豫,拖起刘妈妈就走。

    梦曦急忙拦住道:“将军真是见多识广,什么都瞒不住将军,没错,小女子曾经的确是陈国人,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小女子现在只会恨那个国家,恨那里的人。”

    赵代道:“哦?此话怎讲?”

    梦曦道:“将军听过‘韩世忠’这个人么?”

    赵代哼道:“别人没听过,此人却是熟悉得很,要不是他阻挡了我赵国整整十年,我早就将陈国打下来了。”

    梦曦道:“渭水一战,韩世忠仅用三万残兵老将便大败赵国十万虎狼之师,斩首八万,将军现在想起此战,是否仍然历历在目?”

    赵代有些黯然道:“当时挂帅的若是我,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梦曦笑了一声道:“或许这就是天意。”

    赵代大笑起来道:“哼哼,这老匹夫虽然厉害,不过还是逃不过本将军的掌心,哈哈,我只是用了一个小小的离间计,就害得他满门被斩,做了地下亡魂。”

    梦曦道:“不错,三年前,韩家三百一十八口人,只有我逃了出来。”

    赵代将茶几猛然掀翻,突然拔出腰间长剑,指住梦曦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老匹夫的女儿!”

    杀气扑面,身后娟儿吓得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梦曦淡淡一笑,道:“将军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动剑,是不是太有损你的威名了?”

    赵代跟着敛出笑道:“三年前让你逃脱一劫,三年后的今日,只怕你是逃不掉了!”

    梦曦道:“将军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将军没有动手,说明我还是有希望的。”

    赵代道:“韩世忠一手调教的好女儿,本将军怎么忍心这么快就将你杀死,你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说着大笑,看向刘妈妈道:“虽然你并不知道她是陈国人,但是国法面前,不容私情,本将军还是要治你的罪。”

    刘妈妈作揖道:“求将军看在老奴忠心耿耿的份上,从轻发落。”

    赵代道:“也罢,按赵国国法,收容敌国叛逆本该诛灭九族,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就对你从轻发落吧!呃,这样,你们将她手脚砍掉,再把眼睛剜掉,嗯,把鼻子也割了吧!这样应该不算太重。”

    刘妈妈一听,顿时吓得晕了过去。两名士兵“诺”了一声,将她拖下。不大会儿,两人抬着一个大缸走进,众人定睛看去,缸中装的骇然就是刘妈妈。只见她满脸鲜血,眼睛和鼻子都已不在。接着又有两名士兵分别抱着她的手脚走进:“禀报将军,已按您的吩咐做了。”还未说完,娟儿已吓得一声尖叫,晕在地上。

    赵代道:“刘妈妈,这样的处罚你可满意?”

    刘妈妈痛的只顾惨叫,哪还敢顶撞,只微微点头道:“多谢将军恩典。”

    赵代道:“很好,你们将她抬到街上,让百姓们都看看,违反国法,是何下场。”

    士兵们答应一声,将刘妈妈又抬了出去。

    赵代忽又唤道:“等等,瞧瞧你们办的好事,弄得大厅到处是血,还不给我收拾干净。”

    四名士兵都是吓了一跳,慌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接着急忙派人将大厅冲洗干净,摆上鲜花、果盘。

    厅中佣人、丫鬟见刘妈妈瞬间遭难,念到她的好处,尽都呜呜咽咽,泣不成声。赵代咳嗽一声,道:“今日上巳佳节,乃是王母娘娘开蟠桃会的日子,怎得如此佳节,你们反而这般悲悲切切的?好了,那些俗事先且不提,来人,奏乐!”说罢厅外快步奔进数名歌姬,吹奏弹唱,歌声大作。赵代接着又命人摆上酒宴,令梦曦坐到一旁相陪。梦曦道:“既是听歌赏舞,为何将军还满副盔甲?难道是怕我这个仇人的女儿对你不利么?”

    赵代大笑一声道:“别说是你,就算你爹站我面前,我也不会怕他。嗯,鲜花美酒,好景佳人,本将军这身打扮,的确显得太扫雅兴了。但是本将军一直有个习惯,就是盔甲从不离身,宝剑从不离侧。哎,怪只怪这个世上想要本将军性命的人实在太多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本将军虽不怕他们,但还是不得不防啊!今日,只怕也不例外。”

    梦曦端起一杯酒道:“这么说来,将军就是害怕小女子咯?那好,只要将军喝了这杯酒,小女子就不与将军计较。”说着端到赵代面前。

    赵代一个哈哈道:“只怕本将军喝了此酒,就再也不能与你说话了。”

    梦曦道:“将军害怕此酒有毒?”

    赵代道:“红颜赠美酒,就算有毒,那我也得喝啊!”接过酒杯,一口喝下。

    梦曦拍手赞道:“将军好酒量。”

    赵代道:“能与小姐一起饮酒的,这世上怕没有几人吧,看在本将军这么荣幸的份上,今日就破一次例,请问小姐愿意替我卸甲吗?”

    梦曦莞尔一笑,走到赵代身后,轻轻解下他的衣带。赵代顺势将她搂入怀中,轻笑道:“都说梦曦小姐卖艺不卖身,今日本将军破例一次,那小姐你是否也可以破例一次?”

    梦曦娇嗔一声道:“将军好不要脸,厅中还有这么多人呢!你说这样的浑话,岂不让别人听了笑话。”

    赵代道:“谁敢笑,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梦曦轻轻挣脱,躲在一旁道:“将军就不怕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在你胸口刺上一刀么?”

    赵代道:“不会的,杀了我,你有什么好处?那个国家早就抛弃你了。”说着解下身上盔甲。旁边侍卫连忙接下。赵代一把拉住梦曦的手,握在手中捏了捏,微笑道:“都说小姐长了一双灵巧的手,能弹出百鸟朝凤的曲子,今日本将军到此,正是为了一睹这天下奇观,希望小姐不要让我失望。”

    梦曦道:“俗世传闻哪里当得真了,若是小女子弹不出这百鸟朝凤的曲子,那将军是不是就要杀了我。”

    赵代在她手背上揉了揉,道:“你长得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杀了你,至多砍掉你的双手而已。”

    梦曦道:“要见这百鸟朝凤的景象倒也不难,只是大厅内的杀气这么重,那些鸟儿躲都躲不及,哪里还敢来。”

    赵代道:“这还不简单。”拍了拍手,止住歌乐,大声道:“全都给我退出去。”那些侍女一听,立刻仓皇奔出。身旁侍卫迟疑道:“将军,这……小心有诈!”

    赵代道:“没有听到吗?全都给我退到三里之外,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那侍卫虽然犹疑,却是不敢再说,只得退了出去。

    梦曦道:“娟儿,去房间把琴拿来。”娟儿适才吓得昏迷,此时刚刚苏醒,见小姐吩咐,连忙将琴抱来。梦曦坐到厅中,焚香完毕,便开始弹奏起来。

    琴音悠扬,如凤鸣九霄,缓缓回荡开来。赵代坐下,端起一杯酒,倾耳细听,但闻耳畔叮铃清脆,似珠落玉盘,似雨打蕉叶,说不出的美妙动听。赵代不觉陶醉,轻轻抿了一口酒,轻轻咽下。生怕嘴中轻微的酒声将那天籁之音掩盖。这时门外突然飞进一只黑色的鸦雀,赵代微微一惊,莫非她的琴声真能引来飞雀,令百鸟来朝?正在疑虑,不想门外一只、两只、三只、无数乌鸦竟争先飞进,纷纷立在房梁,望着梦曦,瞩目细听。那些鸟儿似乎也都醉了,不住发出轻微叫声,似在歌答唱合。

    赵代又喝了一口酒,暗自奇怪,怎么飞进的尽是乌鸦,没有其他鸟类。突然他瞳孔收缩,恍然大悟,原来这琴声悲悯绝望,满含着死亡气息,难怪引来的都是这些死亡之鸟。就在此时,那琴音突然发出“铮”的一声尖鸣,七根琴弦齐齐折断。接着那些乌鸦同时一阵悲叫,向着赵代猛然扑来。

    赵代大喝一声,将面前酒桌举起,向那些扑来的乌鸦拍去。片刻间,他已被无数乌鸦包围,那些乌鸦似已疯狂,扑到他身上,疯狂乱捉。赵代将酒桌挥舞开来,很快脚下尸积成山,乌鸦死伤无数。

    乌鸦虽多,却奈何不了赵代半分,赵代得意大笑,就在这时,突然眼前白影一闪,他只觉自己胸腹一痛,低头看时,自己胸腹上已多了一把剑。鲜血顺着剑柄哗哗流下,赵代“啊”了一声,向后退了数步,靠在墙上,脸色惨白。

    周围乌鸦慢慢飞散,现出梦曦那窈窕婀娜的身影,她道:“以你的身手,足可以躲过这一把剑,只是你为何不躲?”

    赵代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低声道:“躲不躲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我已经中毒了。”

    梦曦道:“刚才酒中有毒,你早已知道了么?那你为何还要喝?”

    赵代惨然一笑,道:“因为刚才的那首曲子,我曾经听过。”

    梦曦脸色一变,道:“这首曲子我只在陈国弹过一次,难道你也是陈国人?”

    赵代轻轻一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梦曦急忙走到他的身前,将他摇醒。赵代缓缓睁眼,道:“三年前,我用了一个离间计,令韩世忠被调回宫,恰巧他旧伤复发,加之心存郁结,短短几日,便不治身亡。陈国国君方知中计,悔恨至极,念及韩将军一死,陈国无人能守,心生一计,那就是派你前来刺杀我。你长相秀丽,又通琴棋书画,而且擅长剑术,派你来刺杀我,那是再好不过了。只要我一死,赵国再无大将,剩下几个庸才只会争权夺利,赵国必然内乱。如此,陈国至少可享二十年太平。”

    梦曦点了点头。

    赵代道:“陈国国君让你以歌妓的身份潜入赵国,伺机制造声誉,引起我的注意。又怕我心生怀疑,于是将计就计,杀了你家三百一十八口人,若我探查你的底细,便会认为是陈国中了我的离间之计,将韩家满门抄斩,才令你流落赵国。”

    梦曦听到此处,想起死去的亲人,不禁潸然泪下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鲜血染红地面,赵代一声苦笑,又吐了一口鲜血,已然奄奄一息。他从怀中摸出一块墨绿翡翠,递给梦曦。

    梦曦接过看了看,只见这块翡翠似曾见过,但要说何处见过,却又一时记不起来,她见赵代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急忙道:“那你到底是不是陈国人?”

    赵代侧过头,没有回他。半响,梦曦伸手探他鼻息,已无。

    娟儿早已吓得秀脸煞白,见赵代终于死去,才慢慢走到梦曦面前,叫了声:“小姐!”突然梦曦“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娟儿吓了一惊,急道:“小姐,你怎么啦?”

    梦曦软坐在地,道:“赵代是何许人物?今日我刺杀了他,焉能活着离开?与其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自己死了干脆。”

    娟儿吃惊道:“难道小姐你来之前已经服毒了?快告诉我,解药在哪里,我马上去给您拿。”

    梦曦道:“不用了,我活在这个世上,就如一颗小小的棋子,总是任人摆布,没谁怜惜过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娟儿顿时大哭起来,道:“小姐,您不要离开我,娟儿没了您可怎么活啊?”

    梦曦抚摸着娟儿的头发,道:“娟儿,你我虽为主仆,但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以后我不在,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娟儿痛哭失声,想要再说,却见梦曦已闭上了双眼。

    娟儿:“小姐,小姐……”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奔进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那人望见梦曦软躺在地,顿时愣住了,失声道:“梦曦……”

    娟儿搂起梦曦的身体,望向他,哭道:“周公子,你怎么才来!”

    周公子一下扑倒在地,抱住梦曦大声痛哭:“梦曦,你怎么没有等我……”

    娟儿哭着道:“周公子,小姐最后的心愿,是要你给她画眉。”

    ……

    三日后,赵国大将赵代遇刺身亡,赵国举国发丧,所有将士素衣守灵。

    得此消息,陈国全国欢庆。国主御令,大赦天下,欢庆三日。

    ……

    十日后,陈国灭亡。

    转眼几月便过,寒秋降临,这一天,天空飘着丝丝细雨,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悄立渭水河边,望着面前一座孤坟,愣愣出神。

    身后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举起一把伞,缓缓替他遮住头顶。

    那男子长长叹了口气,半响道:“娟儿,你跟着我已经半年了吧!”

    那女子道:“今日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算起来,我跟着将军已是六个月零六天了。”

    那男子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以后你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女子道:“那我去哪?”

    那男子道:“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那女子点了点头,将伞递给他,道:“天气越来越冷了,将军还是多注意身体才是。”

    男子应了一声,突然忍不住咳嗽起来。

    女子担心道:“将军……”

    男子抬起手,示意并无大碍。

    女子也就不再说话,向他悠悠看了一眼,转身便离开了。身后那男子咳嗽的声音继续传来,女子停下脚步,回头道:“将军,你真的是陈国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