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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外人

    匕首入肉,发出噗嗤的顿响。

    温热的血像泉水那样涌出来,流了梵蓁整条手臂。

    她震惊地睁开眼,那双紫色的眸子里第一次失去平静,掀起重浪。

    她难以相信,墨姝用她的手,将那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

    她怒极,强压下一阵阵袭来的倦意,起身扶住一点点往下滑去的墨姝。

    匕首已因墨姝体内紊乱的灵气而消散,只剩下胸口一道深而长的伤疤,像从天空俯视而下的巨大裂谷。

    她第一次躺在梵蓁怀里,明明浑身上下都疼的失去了知觉,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侵袭了她的思维。

    这样就很好,即便死掉,也很好。

    “主子。”她气息奄奄,缓缓地唤,“我不想成为你的附庸,我想成为你,哪怕是你身边一件无可替代的东西,你什么时候需要了,用的顺手,不需要的时候就放在那里。”

    梵蓁的眉紧紧地皱着,浅紫色的瞳孔渐深,透出几分骇人的气势。

    她是这世间的最强者,理应站在云端俯视六界。

    可她也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墨姝害怕看见她平静无波的眼睛,仿佛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不能影响她的情绪。

    她拼尽全力将自己投入那片淡紫色的海,哪怕用性命换取一丝涟漪,也在所不惜。

    “你已经是了。”梵蓁语调怅然,像是面对一个倔强调皮的孩子,而她最终认输了一样,“你已经是我身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的左手托着墨姝的脖子,右手一直轻轻放在墨姝胸口上那道骇人的伤口上,涌出来的血将她的手掌染成赤红,她用那只赤红的手轻轻描摹墨姝的眉眼。

    “你知道吗,你和你娘亲真的很像,如果她当初不是那么倔强和执拗,如果她没有遇见我,她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你和贞娘会像平常的孩子那样长大,一生平安顺遂。”

    墨姝的眼睛缓缓阖上,她胸口的血似是已流尽了,点点星光从她的身体里跑出来,最终汇聚在梵蓁的掌心。

    “可世事没有如果,我终究会欠你们。”

    梵蓁看向自己的掌心,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星光顺着血脉钻进她的身体里,她的眉眼染上一丝悲戚。

    “可惜,我无法偿还了。”

    *

    墨姝猛地醒过来。

    她像是上了岸的鱼,拼了命地喘息着,浑身的僵麻感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止不住的痉挛。

    过了好一会儿,她双颊被憋得通红,喉咙也干了,僵麻感渐渐退去,涌上来的却是疼。

    像那个潺潺往外冒血的伤口在疼。

    她撑着做起来,对自己的胸口又摸又看,没有血,也没有伤,她完好无损,可就是不依不饶的地疼。

    额边的碎发被冷汗湿透了,风一吹来,她便冷得浑身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自己。

    周围已不是山林和沼泽,她躺在青翠的草地上,旁边是条浅浅的溪流,溪水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偶尔有鱼顺着溪流游过,溅起的水花有意识似的往她身上扑。

    为免自己被那些调皮的鱼儿弄湿满身,墨姝捂着胸口站起来。

    不远处有只白花花的兔子在吃草,发红的眼睛一直盯着她,随时打算溜走似的。

    不远处的小溪里有几块生了青苔的石头,她走过去,从石头上跨过溪流,一抬头,便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

    少年生的丰神俊朗,正抱着手,靠着树,目光上下打量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墨姝极不喜欢少年傲气至甚至有些轻佻的目光,但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忍住没有发作。

    “这位公子...”

    “你过了忘情林和沉心泽,这里就是狐狩。”

    少年不给她寒暄的机会,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墨姝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少年又道,“老翁让我来接你,跟我来吧。”

    他说完,便兀自朝着山林深处走去,墨姝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她注意到少年手中一直把玩着叶子,像是习惯。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墨姝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试探着问。

    少年轻笑,“虽然狐狩封闭,但你的搭讪方式也太差劲了。”

    墨姝不置可否,随手抓住从她肩上滑落的一片嫩叶。

    手腕微动,叶子顺着少年的侧脸飞过,然后被少年稳稳地用两指接住。

    少年停下脚步,微微回头看她,目光锐利。

    “我好心帮你引路,你这么暗算我不好吧?”

    “以叶会友,我只是想帮公子回忆起你我曾见过的细节罢了,公子以为呢?”

    少年忽而笑开,他丢了指尖的叶子,转身面对墨姝。

    “我叫信初,你呢?”

    “墨姝。”

    “墨姝?姝色无双的姝吗?”

    墨姝一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理解她的名字。

    “不敢当。”

    信初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上山的道,“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不然老翁该等急了。”

    墨姝点点头,两人再次上路,只是这次是并肩而行。

    “你如何知道是我?”

    信初帮过墨姝两次,一次是墨姝被困在忘情林的幻境中时,那道莫名出现的伤让墨姝对周围一切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另一次是在墨姝离开忘情林时,那些缠上来的树藤或许不能要了她的命,但若不是信初,她大概也要费不少的工夫。

    两人虽是初见,却也算是有些情谊在的。

    “我方才见你时,你手上便玩着叶子。”

    信初微愣,仿佛是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就凭这个?”

    “就凭这个。”墨姝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她自信极了,“当证据不充分的时候,就需要一些直觉和勇气。”

    信初笑颜灿烂,甚至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输在你身上,我也不算亏了。”

    “输在我身上?”

    谈及此事,信初便忍不住叹气。

    “我和老翁打赌,若你不能从幻境中醒过来,那老翁就要放我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若你醒来了,我就听他的,好好学习,等着继承他的衣钵。而你如今不仅走过了忘情林,还过了沉心泽,我是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信初仰天叹息,“真不甘心啊!”

    这不是盼着逃离父母身边的熊孩子吗,墨姝不禁牵起嘴角笑了。

    “你很想离开这里吗?”

    “当然了!”一说起离开的话,信初就滔滔不绝起来,“我们一族人得有几万年十几万年没离开过狐狩了吧,老人们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我们只要守好自己这一方天地便好,可我不这样想,书上描绘的六界如此广博,而狐狩就这么小一块地方,至多百余年也就玩腻了,多没意思啊。”

    信初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外面的向往,这使墨姝不得不想起一个人,千万年间唯一一个离开狐狩到六界中去的九尾狐——容真。

    容真的名已六界皆知了,无论是因为她的美貌还是因为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笑话,人们都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那只狐妖,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在六界之人面前博眼球的了。

    可容真为什么会离开狐狩,狐狩里的容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好想没有人在意。

    墨姝又想起湖城幻境里的容真,她在黑夜中乍然出现,又悄然离去,飘渺得像是世上的一缕孤魂,还是一把持刀的孤魂,没准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捅一刀,不讲道理,全凭自己高兴。

    就像容真正在做的事,她不管六界会如何,妖界会如何,她只管自己高兴。

    墨姝很想问问信初关于容真的事,但她没来得及问出来,信初就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道,“到了。”

    墨姝凝神看去,伫立在前方的是一个巨大的树屋,参天的古树直插入天空,遮天蔽日,却仍有灿金色的光洒下,照亮树屋前的园圃。

    “我已把你带到了,咱们后会有期。”

    信初向她道别,然后转身便跑进了茂密的丛林中去,果真如狐狸一般灵巧狡猾。

    墨姝走向前,当她站在种满了各色鲜花的园圃中的时候,藏在花叶间的蝴蝶争相飞舞起来,五彩斑斓的蝶翅在光下璀璨。

    她在万花丛中仰起头,这才发现倾泻而下的并非日光,而是参天古树的枝叶中飘散出来的金色光点组成了光。

    以灵养万物,这该是多厉害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啊。

    墨姝缓缓推开木屋的门,在忘情林中见过的老者正坐在矮几后,捧着一卷足有四指厚的古卷研读。

    他头也没抬,伸手随意指了指屋子里,便算是招呼了墨姝。

    “看看哪儿有地儿便坐吧。”

    墨姝哭笑不得,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随性地待客。

    她借此大胆地环顾了一下树屋内,周围是层层叠叠的书,仰头看不到顶,只能见到一片耀眼的光,宛如太阳。

    她的确无地可坐,只好站着。

    “老先生,是你说若我过了沉心泽便告知关于伶仃草的事,如今我来了。”

    老翁淡淡地“嗯”了一声,但显然心在别处。

    墨姝也不急,她也是个好读书的人,随手捡起身边的一本古籍,便席地而坐地看起来。

    这一看,便将时间都抛诸脑后。

    狐狩中没有日夜之分,树屋里不见秋去冬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翁放下手中的古籍,揉了揉眼睛,看向席地而坐的姑娘。

    墨姝的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不见疲态,老翁颇为欣赏,对比之下,信初那家伙愈发不顺眼了。

    “姑娘。”

    老翁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几分温柔,将墨姝从书中的上古世界拉了出来。

    她合上古籍,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放回原处,毕恭毕敬地回答,“小辈墨姝,见过九尾狐族长老。”

    起初墨姝并不能确定老翁的身份,但能在狐狩中至关重要之地安然读书,如在自己家里的人,想来地位举重若轻。

    老翁一抚胡须,笑了,“你这姑娘通透,若来来自外族,老朽或许会倾心培养你,让你来管着那群小狐崽子。”

    “老先生过誉了。”

    “哎,可没有过誉。”

    老翁将古籍好好安放在矮几上,然后缓缓站起来,走向墨姝。

    他手里没有拿拐杖,走起来更慢,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能从忘情林和沉心泽里走出来的,都不是一般人。幻境由心而生,是以人的心结铸成的死局,你能在人心的死局中寻到出路,已可算是看透红尘俗世了。”

    说话间,老翁已经走到墨姝面前,他亦席地而坐,目光坦荡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我看你年岁不大,何以有如此无欲无求的心境呢?”

    忘情林忘一世真情,沉心泽沉护我之心。

    这许多年来能走过忘情林的人不多,还能跨过沉心泽的便更少,老翁不免好奇。

    墨姝倒是谦逊,并不为此沾沾自喜,不仅如此,反倒觉得一切都是运气。

    “我有一个好的老师,她无欲无求,看万物皆为无物,或许我在她身边久了,习得一两分吧。”

    她说的,自然是梵蓁。

    “哦?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吗,你如此一说,我倒真想见一见她。”

    “老先生既然觉得世上不该有这样的人,为何还要设下幻境死局呢?”

    老翁抚须大笑,“姑娘,我并非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我只是不相信如今的世道罢了。”

    “世道?”

    墨姝觉得这是个很玄妙的词。

    老翁有些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了泪光,可又像是墨姝自己的幻觉。

    “天道是天命,世道是人心,如今的六界,早已不是曾经的六界了,小姑娘,你说呢?”

    墨姝并未见过曾经的六界,老翁却像是话里有话。

    见墨姝沉默下去,老翁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罢了,怎还为了这些虚事跟你们年轻人抱怨呢,那帮狐崽子们尚不乐意听我这个老头子说教,更何况你一个外人,是我多话了。”

    墨姝不明白老翁的心情,但他雪白的须发是时间给予的映证,他所经历的沧桑是她所不能理解,也不可忽视的。

    “老先生若有心,或许也可与我这个外人谈一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