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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陆明嘴角微微勾起,但脸依旧还是那副僵尸脸。他直勾勾地盯着毕恭毕敬站在桌前的黑衣人。黑衣人穿着黑斗篷,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两只黑眼珠子滴碌碌地乱转。

    盯着他看了大半天后,陆明晃了晃灰蒙蒙的眼睛,冷然道:“怎么,都这样了,还是没有将他们一网打尽?废物!你确定伍枚他们一伙都死透了?还好,总算去掉了我的一块心病。老鸭,这次你干得不错。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全力查找他们的省委机关,一定要把这颗钉子拔掉!”

    老鸭微微躬了躬身,道:“确定。当时,何将军将他们一百多人团团围住,用几十门炮轰,那么多的炮弹一齐扔过去,而且一口气炸了大半天,就是块钢也都被炸碎了,真真的。事后,我去现场看了,那场景真个是惨,惨不忍睹,莫说是活人,就是连尸首也没一具整的,何将军那个狠那才叫狠!可惜的是,他们的省委机关只有伍枚一个人知道,她连段春来也没有告诉。现在伍枚死了,线索断了,要查找出来估计得费一番功夫。但我有预感,共党省委机关肯定离我们很近。回去后我定会通过一些老朋友找出些蛛丝马迹来,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陆明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漠然道:“老鸭老鸭,呱呱叫的才是老鸭,不叫的该是烤鸭了。你去吧。”

    闻言,老鸭顿时不寒而栗,如芒刺在背。他深知,坐在眼前的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人不仅冷酷绝情,而且翻起脸来跟翻书一样,自己总有一天会妄死在他手里。老鸭再也呆不住了。于是,他躬身缓缓退出。出门后,他抬手抹了抹额头……

    脱险后,李云带着活下的十几人悄悄潜回了路矿。这些人多半都是路矿老人。因此,回到路矿后,他们又干起了老本行。李云每天与矿工们滚在一起,希望在矿工当中找出和发展党员,然后重新建立路矿党组织。但是,他失望了……

    小妹望眼欲穿,天天盼着石海回家。石海随部队走后,白天,她会去矸石山上刨煤块。刨满一筐后,她就爬到红源山上,迎风而立,翘首望着远方,一直呆呆地望着。有时,她会一站一整天,把自己站成雕塑。晚上,她会坐在窗前,一边拿指头不停地卷着垂在胸前的秀发,一边傻傻地望着天空。碰上流星了,她就双掌合十开始默默祈祷,希望哥哥能活着回家,然后做他的老婆,给他生儿育女,陪他到老……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小妹还是那样。一如往日,日上三竿的时候,她又去了红源山上,站在山巅,霜风冷飕飕地吹着,秀气的小脸红扑扑的,长发飘逸,又大又圆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还透着一股子灵气。她呆呆地望着路上的行人,眼睛一眨不眨……

    她忽然动了。那不是李云大哥吗?他回来了,那哥哥呢?她知道,李云大哥是随哥哥参加暴动一起走的。他一定知道哥哥的下落。于是,她发了疯似的奔下山去……

    李云要去昭安。他行色匆匆,步子急切,当小妹七绕八拐地奔上路口时,他早就没有了人影。虽然失望,但小妹根本不打算放弃。她咬了咬唇边,甩了甩长发,然后倔强地沿着大路追了过去。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追上李云大哥!

    玩命地追了老半天,一口气追到了牛角坪,再过去就是昭安城了,但始终不见人影,小妹泄气了。她失神地站在路边发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过了片刻,她又觉得不甘心了。于是,她追到昭安城里去了。

    小妹不是第一次进昭安城,但对城里的一切依旧好奇。在大街上,她一边走一边四处乱瞅。结果,她溜溜地溜遍了大半个昭安城,最后到了南正街。南正街吵吵嚷嚷的,她歪着个小脑袋一路看过去。最后,下意识地停在离凤凰池不远的地方,但她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李云大哥!她惊喜地张了张嘴,但欲叫又止,因为她发现李云匆匆进了警察局。他怎么会去警察局呢?在小妹心里,警察局不是什么好地方,警察没一个好人。于是,她犯疑了,李云大哥不会也是坏人吧?为了打消疑虑,她决定等他出来当面问清楚。

    大约一个时辰后,李云终于出来了,但不是一个人,随同的还有一个黑衣人,而且关系非同一般。小妹欲前又止,搔首踟蹰,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眼瞅着他们进了不远处的昭安酒楼。小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而后一跺脚悄悄地跟了过去。

    李云和黑衣人进了天地雅间。两人要了些酒菜,吧嗒吧嗒地喝了起来。他们一边喝一边嘀嘀咕咕地聊了起来。

    “兄弟,你心里也别有什么疙瘩,局座他人就那样,我跟了他那么久,不说全了解,但还是略知一二的。他面冷心热,最在意自己的兄弟。为了自己的兄弟,他可以杀任何人。你知道去年那刘黑和怡湘院的老鸨是怎么死的吗?就因为这两人平日里没少欺负他亲妹子。为了给妹子报仇,他硬是把这两人活活给折磨死了。他那股子狠劲兄弟我是真心服!”

    说完,黑衣人端起杯子刺溜一声嘬了一大口。李云也跟着啾啾地嘬了一口,放下杯子后,沉声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心里难受。兄弟你不知道,我也挺难的。成天跟共党混在一起,人都快分裂了,有时候,我都把自己当成真共党了。”说着,他一仰头倒下一囫囵地吞着,吨吨吨吨地一口喝完。

    黑衣人望着他摇了摇头,轻嘬了一口,道:“兄弟呀,消灭共党你劳苦功高。当年,要不是你,路矿那帮共党就打进昭安城了。前些日子,正因为你的情报,活捉了共党叛徒,才把共党省委像赶鸭子一样赶出长沙,还打死了他们的书记。这一回,还是因为你才打了共党的一个伏击,将伍枚一伙全部干掉。至于查找共党省委机关也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你肯定有这个能耐。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再过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然而,黑衣人一席话把躲在门外的小妹吓得像遇见了鬼似的,她双目圆瞪,差点张口叫出声来,幸亏反应快,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没有料到,平日里见人笑嘻嘻的李云竟然是个大坏蛋,还一手害死了哥哥他们。真可恶!无意中听到哥哥的死讯,小妹眼泪扑簌簌地滚落,真想嚎啕大哭一顿,但强忍住了。她紧攥小手,咬了咬牙关,然后流着眼泪悄悄溜出了酒楼……

    得到部队遭遇伏击损失惨重,尤其是伍枚他们牺牲的消息,郁容心情十分沉重,几天都吃不下饭,人也憔悴了。缓过一些日子后,他开始振作起来。清早,他像往常一样跟着朗觉住持练太极。看到他终于走出房间,朗觉的眼睛亮了一下,还不住地点头。练完太极后,两人接着散步。朗觉告诉他,这是养气。转移到慈云寺后,他几乎每天这样。

    出了山门,他们沿着右旁的山道一前一后慢慢往山上走去。来到山顶后,两人迎着朝阳盘腿坐下,双手摊开掌心向上垂放,如佛一般闭目入定。许久后,朗觉才悠悠出声:“郁施主,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如心动则妄动。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郁容知道,朗觉这是在开解他。他不置可否。因为,佛家给人的是生命的理念,信仰的是生存的方式,而自己的信仰其实是生命的意志,也正是因为意志而铸就了共产党人的品质,而这些品质又都是朴素的。在寺里的这些日子,经常听着朗觉讲道,耳濡目染,自己也仿若圣住了。

    自从知道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小妹像变了个人似的,几乎不再开口说话了,也不再爬安源山了,像个傻妹一样,每天孤独地拾着煤渣,谁叫她她也不支应。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奇奇怪怪,不少人还在背后指指戳戳,什么闲话都有。时间一久,人们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然而,最难熬的还是晚上,每晚都会做着同样的噩梦,梦见哥哥浑身血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噩梦醒来之后便会坐在窗前发呆。而这一回,或许是太辛苦了,一回到家,脏兮兮的她倒头就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哥哥回家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然后坐下笑嘻嘻地望着她,然后轻轻地捏捏她的小花脸,接着打来热水为她洗脸,洗手,洗脚,小心翼翼地把她搬进被窝,动作十分轻柔,似是害怕弄醒她的甜梦……

    这梦咋这样真实呢?而且幸福感爆棚,浑身温温的,热乎乎的,特别的真切。小妹的心怦然而动。不,这一切都是真的!哥哥真的回家了!迷迷糊糊中,有一股力量在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扉,她努力挣脱梦境悠悠醒来。她微微睁开眼睛……

    “谁?”小妹骇然大惊,吓得一声尖叫。因为,她看到床边坐着一团黑影,懵懵懂懂中,她吓了一跳,不禁毛骨悚然,浑身发寒,哆哆嗦嗦地蜷缩着身子直往被窝里钻。

    “鬼!鬼……”

    但黑暗中,黑影似乎并无恶意,还轻声应道:“我。”接着,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蛋,还感觉到特别温热。

    是哥哥!小妹心中撼然,激动地扑向黑影……

    “哥!哥!真的是你吗……”

    天亮的时候,小妹懵懵懂懂地醒来,揉揉眼睛看了看,然而,一切都不曾发生,但屋子里仍旧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难道哥哥真的回来过……

    李云总有一种好运还没有用完的感觉。他又要去昭安城里,走到牛角坪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突然,眼前一晃,有两道黑影从路边的林子里快速闪过。他骇然一惊,立即飞身追了过去。

    嗖嗖,嗖嗖……

    速度很快,眨眼间,黑影便消逝在密林深处。李云追了许久也没有追上。他不得不停下,站在那里不停地搔着头四下张望,而心里却始终在犯疑,俩影子真的很眼熟,而且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难道伍枚和石海还活着?没错,一定是他们!他心里一阵悸动,禁不住地浑身颤栗,然后面目狰狞,两手用力握紧,暗喝道:伍枚,石海,无论如何,你们都是逃不掉的……

    俩黑影真的是伍枚和石海。当初,他俩被炮弹震晕被埋在战友们破碎的尸体下面,而且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几乎填平了弹坑。傍晚时,石海醒过来了,他使出浑身力气掀开压在身上的战友,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缓过气后,他奋力刨出战友们,一个个面目皆非,破碎不堪,没一具完整的,已分不清谁是谁了。最后,他刨出了伍枚。伍枚仍有微弱的呼吸。把她背出弹坑平放在地上后,石海不停地拍打不停地叫唤她,最终将她弄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石海后,便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一起。后来,两人搂成一团又昏然睡死。

    再次醒来时,他俩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而且是一个大白天,屋子里还拥挤着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地滴溜溜地瞅着他们。两人悚然一惊,但看清楚一张张朴实而亲切的脸后,才恍然明白自己被救下了。救他们的正是这些乡亲,而且已是两天前的事情了。老乡还告诉他们,牺牲的战友们都已经收敛安葬好了。

    在老乡家中休养了一些日子,两人才渐渐恢复。还没好利索,两人便告别乡亲告别牺牲的战友赶往昭安。由于急着赶路,又要隐蔽行踪。因此,两人没有注意到李云,但被李云偶然看到了。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凭他的直觉几乎认准了他们……

    伍枚与石海一边匆匆赶路一边警觉地注视着周围。两人在密林中快速穿行,避开大路后才放慢速度。到雍家岭后,两人歇了下来。他们面对面地盘坐在一棵樟树下,距离很近,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石海长长地望着伍枚,眼睛一眨不眨。伍枚一阵耳热心跳,苍白的脸上腾地飞起一片红晕,目光乱了,心也乱了。就在这时,石海突然用力捉住她的臂膀一把拉入怀中,然后狠狠地吻住她。霎时,伍枚热血乱窜,脑子里一片空白,酥软地瘫在石海的怀里。接着,两人缓缓倒在地上,像一堆篝火窜地一下扑腾扑腾地燃烧起来……

    天黑了。天空,星星在闪动。四周,虫子在嘶鸣。樟树下,两人依偎一起。伍枚仰望夜空,喃喃道:“海子,我们会遇上流星的。”

    “会的,一定会的。”虽然听不明白,但石海相信伍枚。

    伍枚有些伤感,心情十分沉重:“因为,我们就是流星。朱春,姜泥,还有许多牺牲的战友都是。流星的光很微弱,但它的身后也有光芒,而且十分绚丽……”

    夜深了。山里的夜晚像个熟睡的孩子,温润而又恬静。郁容忙完了手头的工作,但仍然了无睡意,他打算到院子里走走,可一开门便吓了一跳。因为门外赫然站着两团黑影。他立即掏出枪来,指着厉声喝道:“谁?”

    黑影立刻应道:“郁书记,是我们。”

    谁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伍枚吗?不可能呀!郁容悚然一惊,这怎么可能?伍枚不是……

    郁容仍在嘀咕,可黑影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真的是伍枚!他终于看清楚了,还没来得及激动,石海也上前一把握住了他。

    “伍枚!石海!你们……”

    “郁书记!我们……”

    三人紧紧拥抱一起,满脸泪水纵横,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朗觉站在黑暗中,双手合十频频颔首微笑。

    翌日,趁着伍枚石海归来,郁容主持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一结束,伍枚拜见朗觉私下聊了一阵子。揖别后,和石海一起离开了慈云寺。

    两人刚一离开,寺后的山林中,便有一道黑影迅速地一闪而去。这惊动了朗觉。他正目送伍枚两人。发现黑影后,他心下豁然明白,这里已经暴露,该送客人离去了。于是,他转身径直去了郁容那里。

    见到郁容后,朗觉单手揖礼道:“郁施主,你我来去缘,奈何惹尘埃,菩提本无心,还请速速去。”

    郁容立时明白,朗觉这是在示警,这儿被人盯上了。他合十一揖,道:“朗觉住持,得贵寺荫庇,不胜感激,如得机缘,他日定当厚报。”说完,拿出几块银元塞入朗觉手中。

    见郁容如此,朗觉立时脸色一沉,将银元搁在桌上,一瞪眼拂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