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沌
街上还是先前那么热闹，可能是受一些对黑云的阐释是好景不长这种传言的影响，人们心中潇洒一日是一日的理念促使他们格外亢奋。
而且就算是边境出现小说里那种异界袭来的战火，京都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除非天柱峰倒了下来，但上面有王室还有一些仙人的守护，再加六百年年年如此，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魏良自嘲一笑，道：“哭倒没有，公主却是真心喜欢。”
见黑妹一脸茫然，魏良向她解释了公主既是崇高的存在，也是一种崇高的理想，并且是每个男人应有的理想，不算僭越。
黑妹则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家乡的赛马公主，想到了她黝黑而圆滚滚的身材，挥舞马鞭时不论英姿却着实十分飒爽的样子，有了一丝理解，但也不免更加困惑起来。
走着走着，后来黑妹对娶公主这种理想不置可否，而是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禁问道：“他刚刚说的什么号，你有吗？”
“没有，倒是有一表字，虽然现在还没及冠，家里人却已经定好了。”魏良微笑着看着前方说道，等待着预料之中的追问。
“叫什么？”
“‘平澜’，取自当今大文豪陈柏礼的一首无题诗，诗曰：
舸连横渡水，平澜降鲨鲸。
相望天临我，欲往奈遥穷。”
魏良又补充道：“这是他名声很小的一首，年少所作，也不讲究平仄押韵，更无诗名，一般没什么人品评，说不定还是伪作，不过好诗别人都早已拿去摘词断句借此取了不知道多少名字，这不我爹才捡了这么一首鲜为人知的。”
魏良哈哈一笑，道：“取表字的时候有个趣事，我爹不是喜欢捡些别人成名前的烂诗词吗，那时他还不知道从哪里看见一句‘梦里星河急入海，千船醉客沐北风’，想给我取个北风。”
“魏北风。”顺着念出来，黑妹也觉得有些好笑，但她表明还是觉得比平澜要好听。
她自己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字，甚至连姓都没有，她只知道她的父母来自两个不同的部落，而无论是哪个部落里的人，都只有叫法而没有书名，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盯着魏良目视前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不禁生出些许羡慕。
她现在还不知道，魏良回忆的这段往事经年累月，连对双亲的面貌映像都模糊了许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见过面了。
二人轻车熟路的折返，半个时辰就回到了林邸住处。黑妹要和魏良说的事碍于人多眼杂事关敏感一直觉得没有机会说，倒是听了魏良一路的不正经腔调。
魏良取过郡邸先前为每一个房间准备好的水壶和杯子，倒了杯凉水递给她。
“先前说的给你自己取个像样的名字，想好了吗。”
黑妹接过杯子，摇摇头，面露一丝疲色道：“还是先看看事情能不能解决吧。”
魏良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
三年前孙成变法，允许百姓购买土地，而当亭碗原野的牧民们凑够了银子去官府申请土地户主时，还没进当地官府的大门，就被衙役以牧民不在例为由推辞出去，于是他们四处打听，律条上似乎并没有规定牧民不得购买土地，一些人再次去官府，结果得到的是更加直白藐视的推脱，其中不服气的便决定沿着官道边放牧边留意路过入京的车队，试着去京都找官府反映，可在这人迹罕见的蜀道上，三年来碰见刚好去京都的仅只有少数几次不说，只要是听了牧民们进京的缘由后，一律被吓得不敢理会，快马加鞭的走了。
牧民们经历了失望，就在快要放弃继续前进选择接受这一切的时候，遇到了一行因为有位少年晕车在路边狂吐不止而不得不停驻的车队……
魏良现在还记得当年轻一代牧民中唯一识字的黑妹起初乘上车时，欢呼、听不懂的俚语歌谣，就像野草野花一样漫山遍野。
……
回到眼前，魏良在黑妹对面落座，搓了搓手说道：“说实话这个事我一点把握也没有，第一次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等这个案子了结以后再看有没有机会向朝廷请奏。”看见黑妹似有些惆怅，魏良接着宽慰道：“有林家的人帮忙，还是有机会的，就是耗点时间。”
“另外沈振说过你的族人已在怀德县找熟人安排妥当，他们在富家大院，不用担心租金和生活问题，你可以放心。”
黑妹面露感激，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你们了，看样子我也做不了什么，有什么消息和需要告诉我好吗？”
在她的印象当中，虽说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就算谈不上有什么道貌岸然的大毛病，至少表面孟浪实则更孟浪是人总是不在少数，而魏良却不在此类。那段刚刚结束的本来应该令人极为茫然的旅程，就是在和魏良的相处中被冲淡了消极的情绪，他似乎深知亭碗原野上的生存之道，哪怕枉费口舌，哪怕手舞足蹈会精疲力尽，也好过用冷漠对抗冷漠。
魏良见黑妹起身要走，交代了几句生活需要方面尽管开口的话，并交付了黑妹这些日子的赶车钱，两人虽互相谦逊了一番，终是被魏良一句“多的你拿去买点木瓜，听人说有丰胸的效用。”而终结谈话。
黑妹也在心里收回方才对他的印象总结。
魏良目送着她行出拱门，然后盯着她背影消失处若有所思了一阵，最终还是抵挡不住三月车马劳顿给他带来的眩晕与睡意，转身回房休息。
今天是他们入京的第一个晚上，俱是身心疲惫，在往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谁能知道呢？
……
……
茶铺不是只卖茶的，有的茶铺里甚至根本没有一片茶叶，茶叶不是那种随意装在壶里供人漱口涮碗，是只有付足了钱，才能喝到的稀奇东西。在京都，人们习惯叫这种临时用青伞桌椅搭建的路边摊为茶铺。
翌日，林邸前的无名茶铺支了几口炉子，开始卖起混沌来，可谓薄利快销，客人意外的多，好像和昨天一样，都是为了来观看林邸的风吹草动。
本来昨日还只是一个户部员外郎和其他几个四五品官阶以沾亲带故的名义携家小前来探望林家人，送了些礼品，而今日，以往门可张罗的林邸大门前则纷至沓来许多有的没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各色活跃身影，竟俨然有了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
茶铺老板观察了很久，今天的客人明显不同，昨天他们有说有笑，今天却安静的很，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对面那伙人比昨天来的更厉害。
他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因为林家的影响力大，和林郡郡主是亲戚，在京都有什么熟稔达贵，而是这些人是为了当日在晨阳街上，摇窗回望冲着十弦居满楼的风雅人士破嗓大骂之人而来的，那人就是林嘟嘟。
一句她经常生气时说的话，在京都人听起来却是极其夸张、豪迈，最终在流言中蒙上了一层有伤风化，鲜闻不多见的意味。
当时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一致评价林嘟嘟长相美丽脱俗，这便是关键所在。
一经发酵，就成了某些人之间的热议话题。
为了不破坏规矩，加之保持一惯受红男绿女们好评的优雅作风，这些少爷公子们并没有人直接闯进前厅，而是通过林邸内愿意赚跑腿钱的门房或打杂伙计到林嘟嘟的房门前送礼传信，通报自己的求见愿望，或是各种邀请，完成这些事情后，他们便离开，但是没走几步就会被熟人叫住寒暄，你喊停我我叫住你，要走的人一个也没有真正走掉。
茶坊有的知情人士看到这些场景，兴高采烈的和同伴讲述起来：“你瞧，这就是京城三十二少，看样子又是迷上了同一个姑娘，上次出现这种场面还是大文豪陈柏礼的妹妹抛绣球招亲的时候，只要是他们出马，必然有好戏看”
同伴问他：“三十二少是什么东西？”于是他便像三清书院里的授课夫子一样耐心的解释道：“就是京里三十二个勋贵公子哥儿结拜成义兄弟，外号三十二少，有人说是英彦，有人说是一群纨绔，这事在京都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但你只要去过览鹊村就一定会听说他们，那个地方在京都金玄门外沿凉北路二百里地，以前虽说地处沃土，但就算再往大了说也无非是个小小富村，规模吧倒不大，可五年前打这三十二少带了三百三十个处子和数不清的银票买下了那里以后，接连开办风月，建楼铺路，甚至引了一条山泉进去，面积也扩大了几倍不止，当地宏行钱庄公布出来的流水光是一届就有五十万两！”
然后这个同伴大惊道：“五十万两！整个梦仙庑廊才挣多少钱？”
京中最大风月场所梦仙庑廊各家老板们曾公开过一年的纯收入，合起来是十万八千两白银。
一届是四年，这其中不包括开销。宏行钱庄公布的流水仅代表着当地在钱庄的所有交易总额，他们只知道这些信息，只能做个笼统比较，不过钱庄是不允许走空账的，因此反正不管怎样那里不可否认是个奢靡之地。
……
林嘟嘟正在房间里翻看《莲花要记》的抄本，这本书是谢小凡家祖传，外人不知，她能得到这本，是有次谢小凡和魏良趁林府大办酒筵时偷窥林嘟嘟沐浴，被她发现后的赔礼，两人分部亲手抄录，耗时两年，那会儿每抄一点就送去给她，自然是手快残废不说，也没少挨她的骂。
所废笔墨皆由张涛提供，他也便成了读者之一。
响起敲门声，林嘟嘟将那本书放进被子里。
门口站着那位既是跑堂又是对面茶铺的老板，正抱着两层食盒，他进来将食盒放好打开，拿出筷子，端出两碟小菜、一大碗白里透红的混沌，香葱漂浮在汤面上，热气腾腾，瞬间屋子里都像升起一股暖意。
林嘟嘟笑着言谢。
茶铺老板方才眼帘上垂着汗珠，没有注意，现在用毛巾擦过以后才看清面前少女容貌，不由微微一怔，心道：“好一个美丽女子，方才听到铺子里议论纷纷的那个林嘟嘟莫非就是她，难怪连那些个整日介只知道寻花问柳的少爷公子竟会亲自来找。”转念又觉得可惜，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难道日后也会变成三年前那个站在彩楼上模仿南方风俗抛绣球的人吗？那人最后被王丞相的大公子喊来六个家仆从彩楼一直抱到丞相府，传言称自那天起她的双脚就没再踏过地面。
不知道，这次又是哪家的公子？
林嘟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见他痴痴的，嫣然一笑问道：“多少钱？”
茶铺老板惊醒过来，顿觉春风拂面，温暖清新，连忙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不用不用，刚才有位姑娘已经付过钱了，还多给了呢。”说完离去。
碗中又似一个乾坤，众生被蒸煮过后盛在一块儿，有的上浮飘荡，有的沉入汤底，清清白白者，一部分露出水面，根基仍裹着浑浊。
林嘟嘟看着眼前的混沌日有所思。
瘦瘦丫鬟提了一个茶壶回来，看见林嘟嘟似乎正准备消灭那碗混沌，微微笑道：“外面的公子们都快得相思病了，小姐却在这吃野味。”
闻言林嘟嘟回头笑骂道：“什么野味，说话怎么像个无赖，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然是语带玩笑似的责骂，脸上却是一片羞红，要说在百松城爱慕这位城主千金的人还真不少，但像今天这样被几十个人堵在门口的，是头一次。
在百松城，林家是一城之尊，而在京都这个地方却算不得什么，若说是林郡郡守亲至还有些分量。
那句“你们丫的有病吧？”说起来还真是一个没有及时适应环境和认清地位所犯的错误。
瘦瘦俏皮道：“是是是，不过啊有时候无赖的法子最管用。”
林嘟嘟看得出瘦瘦虽然一直在打趣，但是脸上神情透露着一丝担忧之色，这位和她从小一起随身长大的丫鬟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当下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我不愿意，他们还敢乱来不成？”
“不敢说，我刚刚看见魏良和那个黑妹在一起吃包子，我就去问他，小姐知道他怎么说吗？”
“怪不得你说话有些和平时不一样，他怎么说？”
“他说本来还想着让小姐你带他们去那个叫什么公园的地方玩，可现在怕是小姐你以后只要是没出京，就得一直受委屈待在这屋里了。”没想到瘦瘦说着竟带起了哭腔。
林嘟嘟怔了怔，随即撇嘴道：“那混沌你吃了吧。”
“啊？”见嘟嘟小姐有些不悦，瘦瘦不解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跟在林嘟嘟身后问道：“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买包子啊，你不是说那里的包子传闻比饭馆里的还好吗。”林嘟嘟不以为然道，头也没回。
“那刚才你不是说想吃混沌吗，那行……我我我陪你去。”瘦瘦现在有些后悔告诉她，看来小姐的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
林嘟嘟随意说嗯了一声，而这个字有许多意思，向来很敏感主仆关系的瘦瘦便不敢再问了，默默跟在身后。
而且就算是边境出现小说里那种异界袭来的战火，京都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除非天柱峰倒了下来，但上面有王室还有一些仙人的守护，再加六百年年年如此，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魏良自嘲一笑，道：“哭倒没有，公主却是真心喜欢。”
见黑妹一脸茫然，魏良向她解释了公主既是崇高的存在，也是一种崇高的理想，并且是每个男人应有的理想，不算僭越。
黑妹则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家乡的赛马公主，想到了她黝黑而圆滚滚的身材，挥舞马鞭时不论英姿却着实十分飒爽的样子，有了一丝理解，但也不免更加困惑起来。
走着走着，后来黑妹对娶公主这种理想不置可否，而是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禁问道：“他刚刚说的什么号，你有吗？”
“没有，倒是有一表字，虽然现在还没及冠，家里人却已经定好了。”魏良微笑着看着前方说道，等待着预料之中的追问。
“叫什么？”
“‘平澜’，取自当今大文豪陈柏礼的一首无题诗，诗曰：
舸连横渡水，平澜降鲨鲸。
相望天临我，欲往奈遥穷。”
魏良又补充道：“这是他名声很小的一首，年少所作，也不讲究平仄押韵，更无诗名，一般没什么人品评，说不定还是伪作，不过好诗别人都早已拿去摘词断句借此取了不知道多少名字，这不我爹才捡了这么一首鲜为人知的。”
魏良哈哈一笑，道：“取表字的时候有个趣事，我爹不是喜欢捡些别人成名前的烂诗词吗，那时他还不知道从哪里看见一句‘梦里星河急入海，千船醉客沐北风’，想给我取个北风。”
“魏北风。”顺着念出来，黑妹也觉得有些好笑，但她表明还是觉得比平澜要好听。
她自己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字，甚至连姓都没有，她只知道她的父母来自两个不同的部落，而无论是哪个部落里的人，都只有叫法而没有书名，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盯着魏良目视前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不禁生出些许羡慕。
她现在还不知道，魏良回忆的这段往事经年累月，连对双亲的面貌映像都模糊了许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见过面了。
二人轻车熟路的折返，半个时辰就回到了林邸住处。黑妹要和魏良说的事碍于人多眼杂事关敏感一直觉得没有机会说，倒是听了魏良一路的不正经腔调。
魏良取过郡邸先前为每一个房间准备好的水壶和杯子，倒了杯凉水递给她。
“先前说的给你自己取个像样的名字，想好了吗。”
黑妹接过杯子，摇摇头，面露一丝疲色道：“还是先看看事情能不能解决吧。”
魏良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
三年前孙成变法，允许百姓购买土地，而当亭碗原野的牧民们凑够了银子去官府申请土地户主时，还没进当地官府的大门，就被衙役以牧民不在例为由推辞出去，于是他们四处打听，律条上似乎并没有规定牧民不得购买土地，一些人再次去官府，结果得到的是更加直白藐视的推脱，其中不服气的便决定沿着官道边放牧边留意路过入京的车队，试着去京都找官府反映，可在这人迹罕见的蜀道上，三年来碰见刚好去京都的仅只有少数几次不说，只要是听了牧民们进京的缘由后，一律被吓得不敢理会，快马加鞭的走了。
牧民们经历了失望，就在快要放弃继续前进选择接受这一切的时候，遇到了一行因为有位少年晕车在路边狂吐不止而不得不停驻的车队……
魏良现在还记得当年轻一代牧民中唯一识字的黑妹起初乘上车时，欢呼、听不懂的俚语歌谣，就像野草野花一样漫山遍野。
……
回到眼前，魏良在黑妹对面落座，搓了搓手说道：“说实话这个事我一点把握也没有，第一次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等这个案子了结以后再看有没有机会向朝廷请奏。”看见黑妹似有些惆怅，魏良接着宽慰道：“有林家的人帮忙，还是有机会的，就是耗点时间。”
“另外沈振说过你的族人已在怀德县找熟人安排妥当，他们在富家大院，不用担心租金和生活问题，你可以放心。”
黑妹面露感激，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你们了，看样子我也做不了什么，有什么消息和需要告诉我好吗？”
在她的印象当中，虽说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就算谈不上有什么道貌岸然的大毛病，至少表面孟浪实则更孟浪是人总是不在少数，而魏良却不在此类。那段刚刚结束的本来应该令人极为茫然的旅程，就是在和魏良的相处中被冲淡了消极的情绪，他似乎深知亭碗原野上的生存之道，哪怕枉费口舌，哪怕手舞足蹈会精疲力尽，也好过用冷漠对抗冷漠。
魏良见黑妹起身要走，交代了几句生活需要方面尽管开口的话，并交付了黑妹这些日子的赶车钱，两人虽互相谦逊了一番，终是被魏良一句“多的你拿去买点木瓜，听人说有丰胸的效用。”而终结谈话。
黑妹也在心里收回方才对他的印象总结。
魏良目送着她行出拱门，然后盯着她背影消失处若有所思了一阵，最终还是抵挡不住三月车马劳顿给他带来的眩晕与睡意，转身回房休息。
今天是他们入京的第一个晚上，俱是身心疲惫，在往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谁能知道呢？
……
……
茶铺不是只卖茶的，有的茶铺里甚至根本没有一片茶叶，茶叶不是那种随意装在壶里供人漱口涮碗，是只有付足了钱，才能喝到的稀奇东西。在京都，人们习惯叫这种临时用青伞桌椅搭建的路边摊为茶铺。
翌日，林邸前的无名茶铺支了几口炉子，开始卖起混沌来，可谓薄利快销，客人意外的多，好像和昨天一样，都是为了来观看林邸的风吹草动。
本来昨日还只是一个户部员外郎和其他几个四五品官阶以沾亲带故的名义携家小前来探望林家人，送了些礼品，而今日，以往门可张罗的林邸大门前则纷至沓来许多有的没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各色活跃身影，竟俨然有了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
茶铺老板观察了很久，今天的客人明显不同，昨天他们有说有笑，今天却安静的很，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对面那伙人比昨天来的更厉害。
他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因为林家的影响力大，和林郡郡主是亲戚，在京都有什么熟稔达贵，而是这些人是为了当日在晨阳街上，摇窗回望冲着十弦居满楼的风雅人士破嗓大骂之人而来的，那人就是林嘟嘟。
一句她经常生气时说的话，在京都人听起来却是极其夸张、豪迈，最终在流言中蒙上了一层有伤风化，鲜闻不多见的意味。
当时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一致评价林嘟嘟长相美丽脱俗，这便是关键所在。
一经发酵，就成了某些人之间的热议话题。
为了不破坏规矩，加之保持一惯受红男绿女们好评的优雅作风，这些少爷公子们并没有人直接闯进前厅，而是通过林邸内愿意赚跑腿钱的门房或打杂伙计到林嘟嘟的房门前送礼传信，通报自己的求见愿望，或是各种邀请，完成这些事情后，他们便离开，但是没走几步就会被熟人叫住寒暄，你喊停我我叫住你，要走的人一个也没有真正走掉。
茶坊有的知情人士看到这些场景，兴高采烈的和同伴讲述起来：“你瞧，这就是京城三十二少，看样子又是迷上了同一个姑娘，上次出现这种场面还是大文豪陈柏礼的妹妹抛绣球招亲的时候，只要是他们出马，必然有好戏看”
同伴问他：“三十二少是什么东西？”于是他便像三清书院里的授课夫子一样耐心的解释道：“就是京里三十二个勋贵公子哥儿结拜成义兄弟，外号三十二少，有人说是英彦，有人说是一群纨绔，这事在京都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但你只要去过览鹊村就一定会听说他们，那个地方在京都金玄门外沿凉北路二百里地，以前虽说地处沃土，但就算再往大了说也无非是个小小富村，规模吧倒不大，可五年前打这三十二少带了三百三十个处子和数不清的银票买下了那里以后，接连开办风月，建楼铺路，甚至引了一条山泉进去，面积也扩大了几倍不止，当地宏行钱庄公布出来的流水光是一届就有五十万两！”
然后这个同伴大惊道：“五十万两！整个梦仙庑廊才挣多少钱？”
京中最大风月场所梦仙庑廊各家老板们曾公开过一年的纯收入，合起来是十万八千两白银。
一届是四年，这其中不包括开销。宏行钱庄公布的流水仅代表着当地在钱庄的所有交易总额，他们只知道这些信息，只能做个笼统比较，不过钱庄是不允许走空账的，因此反正不管怎样那里不可否认是个奢靡之地。
……
林嘟嘟正在房间里翻看《莲花要记》的抄本，这本书是谢小凡家祖传，外人不知，她能得到这本，是有次谢小凡和魏良趁林府大办酒筵时偷窥林嘟嘟沐浴，被她发现后的赔礼，两人分部亲手抄录，耗时两年，那会儿每抄一点就送去给她，自然是手快残废不说，也没少挨她的骂。
所废笔墨皆由张涛提供，他也便成了读者之一。
响起敲门声，林嘟嘟将那本书放进被子里。
门口站着那位既是跑堂又是对面茶铺的老板，正抱着两层食盒，他进来将食盒放好打开，拿出筷子，端出两碟小菜、一大碗白里透红的混沌，香葱漂浮在汤面上，热气腾腾，瞬间屋子里都像升起一股暖意。
林嘟嘟笑着言谢。
茶铺老板方才眼帘上垂着汗珠，没有注意，现在用毛巾擦过以后才看清面前少女容貌，不由微微一怔，心道：“好一个美丽女子，方才听到铺子里议论纷纷的那个林嘟嘟莫非就是她，难怪连那些个整日介只知道寻花问柳的少爷公子竟会亲自来找。”转念又觉得可惜，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难道日后也会变成三年前那个站在彩楼上模仿南方风俗抛绣球的人吗？那人最后被王丞相的大公子喊来六个家仆从彩楼一直抱到丞相府，传言称自那天起她的双脚就没再踏过地面。
不知道，这次又是哪家的公子？
林嘟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见他痴痴的，嫣然一笑问道：“多少钱？”
茶铺老板惊醒过来，顿觉春风拂面，温暖清新，连忙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不用不用，刚才有位姑娘已经付过钱了，还多给了呢。”说完离去。
碗中又似一个乾坤，众生被蒸煮过后盛在一块儿，有的上浮飘荡，有的沉入汤底，清清白白者，一部分露出水面，根基仍裹着浑浊。
林嘟嘟看着眼前的混沌日有所思。
瘦瘦丫鬟提了一个茶壶回来，看见林嘟嘟似乎正准备消灭那碗混沌，微微笑道：“外面的公子们都快得相思病了，小姐却在这吃野味。”
闻言林嘟嘟回头笑骂道：“什么野味，说话怎么像个无赖，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然是语带玩笑似的责骂，脸上却是一片羞红，要说在百松城爱慕这位城主千金的人还真不少，但像今天这样被几十个人堵在门口的，是头一次。
在百松城，林家是一城之尊，而在京都这个地方却算不得什么，若说是林郡郡守亲至还有些分量。
那句“你们丫的有病吧？”说起来还真是一个没有及时适应环境和认清地位所犯的错误。
瘦瘦俏皮道：“是是是，不过啊有时候无赖的法子最管用。”
林嘟嘟看得出瘦瘦虽然一直在打趣，但是脸上神情透露着一丝担忧之色，这位和她从小一起随身长大的丫鬟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当下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我不愿意，他们还敢乱来不成？”
“不敢说，我刚刚看见魏良和那个黑妹在一起吃包子，我就去问他，小姐知道他怎么说吗？”
“怪不得你说话有些和平时不一样，他怎么说？”
“他说本来还想着让小姐你带他们去那个叫什么公园的地方玩，可现在怕是小姐你以后只要是没出京，就得一直受委屈待在这屋里了。”没想到瘦瘦说着竟带起了哭腔。
林嘟嘟怔了怔，随即撇嘴道：“那混沌你吃了吧。”
“啊？”见嘟嘟小姐有些不悦，瘦瘦不解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跟在林嘟嘟身后问道：“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买包子啊，你不是说那里的包子传闻比饭馆里的还好吗。”林嘟嘟不以为然道，头也没回。
“那刚才你不是说想吃混沌吗，那行……我我我陪你去。”瘦瘦现在有些后悔告诉她，看来小姐的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
林嘟嘟随意说嗯了一声，而这个字有许多意思，向来很敏感主仆关系的瘦瘦便不敢再问了，默默跟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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