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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人事音书

    到了熙宁二十年,英国公等领兵南下,朝廷调度有方,诸王、平寇、抚远将军渐次收复湘赣。因地方文武渐有收复,朝中局势日趋缓和。

    沈江东兵败失踪之后,萧绎对其人其事闭口不言。端王忧心沈江东之事是定藩挑拨朝廷起内讧的奸计,故而不曾对此事表态。端王不说话,其背后有一二宗亲坐不住,想要翻起些许事端。江枫离京后朝中又传出一片追究嘉国府的浪声。

    这一次萧绎态度极为强硬,接连驳斥要求治罪嘉国府的诏书,并于是年岁末罢免了首先提议治罪嘉国府之人,举朝不安。众人或言今上对沈江东有故人之情,或言今上不愿意中了定藩的奸计,端王又始终沉默不语,“嘉国公叛逃”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江枫在秋日随着武振英去了通河,不久就有信来,告知思卿她一切安好。思卿诸事繁冗,两人渐渐断了联系。

    朝中局势紧张,眼见查陈南飞之事就要不了了之,思卿心有不甘,遂同萧绎商议,仍调唐鹏回羽林卫,将清理后的府军后卫重新编制,由两位思卿拣选的内廷女侍官出任师贰。此事一成,思卿便使其分成两路,一路密至泰州监看何适之,一路混入藏春楼边的街巷观风。大抵是之前江枫在的时候闹得动静太大,两路人马派出后并无进展,思卿也只好徐徐图之。

    是年春末颜陌溦生辰时,萧绎与思卿再度微服往银杏巷的顾宅去,只见大门紧锁房舍萧条,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夫妇二人去年就离开帝京,一直不曾回来。

    萧绎对思卿道:“我们回去罢。”

    思卿道:“他们没卖这宅子,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见老六,”萧绎替思卿整了整领口的錾金花扣,“舅舅的事,到今天也没个了局。端王叔眼下这般行事,我也不好……”

    “端王心知眼前不能内讧,平定定藩才是首要的,想来上阳郡也能明白。”思卿道。

    萧绎颔首道:“从前皇祖母说端王与敬王不同,我还不以为意,今时始觉皇祖母说的有道理。”

    谈及已故的太皇太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原来太皇太后故世时于身后事没有遗言,今上曾力主为太皇太后单独修建陵寝。而今兵事不尽,今上力有不逮,于是是年夏末同小敬王一道扶陵西去西京,准备将太皇太后安葬于武宗皇帝之侧。

    京里留下太子,因太子年幼,诸事内有中宫皇后,外有内阁大学士范子冉,还有端王居中调停。今上虽对端王防范良多,但如今外敌当前,从前的芥蒂不得不暂时搁置。今上临行带走了京卫孙承赋,留下了资历更深的程瀛洲。上十二卫原是沈江东的老部下,后来尽数落在中宫手中,料想端王难以掣肘生事。

    顾梁汾夫妇第二年秋里才返京,颜陌溦仍带了丫鬟玉棠同行。季秋漕运正忙,运河阻塞不堪。距离帝京城最近的水路码头永通桥码头附近有百余船只被堵,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顾梁汾独立船头,见岸上疏疏的树影摇曳着,举头是雨中迷蒙的通州城楼和永通桥。几只寒鸦飞向天际,隐隐约约可见几痕黑影曳动。

    忽听临船的绸缎商招呼:“顾老弟,大伙儿都在我船上,过来小酌两杯如何?”

    顾梁汾应了,隔帘对颜陌溦道:“我去吃两杯酒,片刻就回来。”

    颜陌溦连日晕船,只在舱中坐,答应了一声,顾梁汾通过船间搭的隔板便往那绸缎商船上去了。

    进了舱,里面烟雾缭绕,几家商行老板与佐酒的船妓杂坐划拳饮酒,吆五喝六,一派浑浊喧闹。

    顾梁汾与他们招呼过了,方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坐下,就有钗横鬓松、酥胸半露的粉头凑上来媚笑:“好个俊俏可人意儿的郎君,来,奴与郎君饮个两情钟……”她大红主腰上镶着织银眉子,颈间吻痕宛然。顾梁汾笑了笑,闪身换到旁边位子上,让粉头扑了个空。又有精瘦的瓷商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嘲笑:“顾老弟可是有名的柳下惠。这么没眼力价,一边去。”

    众人饮酒听曲儿谈市利。顾梁汾喝着船上的金华酒不错,便多饮了两杯,踱步到窗边,没听见雨声。启窗一看,雨果然已经停了。那清辉洒入舱内,清明澄澈,不染一尘。他惦记着颜陌溦,略坐一坐就起身告辞。

    顾梁汾夫妇打永通下船,武宅里的人告诉顾梁汾武振英往帝京城里去了,二人于是返回帝京,仍住银杏巷的宅子。

    宅子经年不住,还需洒扫。顾梁汾见颜陌溦面有倦色,于是嘱咐了玉棠几句,自带了礼,要去城南双杏街拜武振英。

    颜陌溦道:“我同你去罢,要不太失礼了。”

    顾梁汾却笑道:“武老伯哪里计较这个,你且歇着,我今天去说一声咱们回来了,明儿咱们再一道去。”

    顾梁汾独自去了武宅,拜了武振英,武振英便问:“有你傅伯伯消息没有?”

    顾梁汾道:“我细细打听了,傅世伯确实没回嘉禾。路过余杭,去问世伯的旧友林世仪林老先生,也说近几年没瞧见过世伯。”他有心告诉武振英思卿其实就在帝京的事,又想起思卿的话,不知道这个时机合不合适,于是闭口不言。

    武振英道:“罢了,且等等看吧。”

    顾梁汾因问:“您怎么这时节回帝京住了?”

    “玄宾有好些东西寄放在这里,我又不常在这里,只恐不方便,或为人惦记,想着且安放回通河去。”武振英答。

    “谁敢打您这宅子的主意?”

    武振英一笑,没有说话。

    顾梁汾遂道:“对了,我从前听闻伙计说,嘉国公出了事,嘉国夫人在您这里,怎的不见?我们打永通来,也没见着。”

    武振英敛了笑容,坐回椅中,慢慢道:“去岁她是和我往通河宅里住了几日,发嫁了身边带的一个丫头。后来说要回抚州给她母亲上坟,于是自去了,就没再回通河宅里来,也没有信儿给我。我那时就猜,她是南去找她夫婿去了。”

    “南下了?”

    武振英叹道:“我也没找见她,不知道她如今怎样。”

    顾梁汾道:“嘉国公的事,确实古怪。我听闻朝廷收复了湘赣,去掀了叛军给他立的墓,竟然是空的。不管怎么说,嘉国公说不定没死,且缓一缓看看罢。”

    武振英颔首:“你说的是,缓一缓再说罢。当初议这门婚事,我对江兄说,齐大非偶。后来一波三折,玄宾好容易嫁了,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老天有眼,叫她夫婿平平安安才是。”

    “我倒是奇怪,这门亲事,怎么议起来的?”顾梁汾问。

    武振英回想了一会儿答:“仿佛江兄于当年的老嘉国公有恩,老嘉国公夫人又挽出当年的内阁郑以勤的夫人硬做保山,才成其亲事。”

    顾梁汾道:“郑以勤?郑以勤不也是孤山社旧人么?”

    正说着,武振英身边的吕叔走进来道:“门口有伙计来,说顾先生的货船卡在了临清关钞上,急着要见顾先生。”

    武振英问:“你媳妇可还好?你去做你的事罢。”

    顾梁汾道:“她还好,就是这一路委实累着了,受了一点风寒。那我先去了,明儿我们再来烦您。”

    顾梁汾这几船货遇上了些麻烦不好解决,他虽先行一步到了帝京,又不得不接着南下返回临清处理。于是嘱咐了颜陌溦许多话,又嘱咐了玉棠许多话,颜陌溦笑道:“你去就是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白嘱咐几车话。”

    顾梁汾笑了笑,又去辞武振英,匆匆南下往临清去了。

    顾梁汾前脚刚离京,后脚翰林院杜嗣忠就火急火燎地往顾梁汾在帝京的铺子上寻他。因为颜陌溦身份特殊,顾梁汾在帝京往来应酬从来不在自家宅子里。伙计知颜陌溦是个不管事的,于是领杜嗣忠往城南的武宅去寻武振英。

    原来顾梁汾在乙仲巷口这家酒楼就是武振英扶持起来的,沿着巷子往另一头走,越走越清寂,走到另一端再穿过一跳小巷,冷冷清清的,有一棵好大的梧桐树,树下就是武宅。

    伙计叩了门,武振英的吕姓管家开门,伙计便说:“这位翰林大老爷是顾先生的朋友,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见顾先生。可巧了,顾先生不在,小的就请这位翰林大老爷来这儿了。”

    吕叔连忙上前向杜嗣忠行礼,杜嗣忠很客气,道:“听梁汾说武老先生与傅临川先生私交甚笃,我有一件傅临川先生的事,要告说武老先生。”

    吕叔听了连忙请他进门,打发伙计去了,连声说薄待,一时武振英走出来,却不识得杜嗣忠,吕叔连忙道:“这位是翰林院的杜老爷,说是有傅临川先生的消息,本想见顾爷,顾爷不在京,所以来见您了。”

    武振英连忙和他见礼,道:“失敬。”

    杜嗣忠仪容不凡,平素衣饰一丝不苟,今日头上的簪子却是歪的。他新近没了娘子,脸色蜡黄,看起来病恹恹地,开口道:“家师余杭林世仪,当年在南与傅临川先生投契。傅临川先生是杏坛国手,名满江左,在下早年与之也有一面之缘。在下无意间听闻,安平郡王等复湘赣,抓了不少人,说是定藩叛逆,傅先生竟在其中,原因是曾为叛军治伤。在下委实毫无办法,特来告知先生。”

    杜嗣忠说完竟然下拜,武振英面色大变,连忙扶住了他,道:“多谢内翰告知,老夫这就去打探消息。”

    武振英送了杜嗣忠出门,回头对吕叔说:“看来杜内翰知道傅兄那件事情!”他说的是当年傅临川卷入余允和案子的事。

    吕叔道:“那件事情过去了。”

    武振英道:“不见得!应景发作了,恐梁汾也受连累。你去一趟梁汾那里,将事情告诉他媳妇,送他媳妇回通河。省得万一发作起来,出不去京,就坏事了。”

    吕叔去了双杏巷见颜陌溦,颜陌溦自己身份特殊,最怕惹事,一听便叫玉棠别再收拾东西,只打点了随身东西出门。吕叔叫了两个靠得住的伙计送她们主仆两个。

    吕叔回武宅时天色已黑了,便点起灯,告诉了武振英。武振英道:“我方才叫人打探,说是安平郡王抓了不少人回京充数,仿佛……”说着又有人敲门,吕叔去开了门,见来人神色肃然,佩着剑。吕叔觑了觑,试探道:“请问您是?”

    来人举起腰牌低声答了三个字,吕叔吓了一大跳,又看了看来人的脸,狐疑地请他稍后。那来人却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剑来给吕叔看了看,吕叔连忙去见武振英。

    武振英问:“是谁?“

    吕叔在武振英轻声耳边道:“京卫的将军程瀛洲。”

    武振英冷哼一声,“我不和官府的人打交道,谁知他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大晚上悄悄来这儿做什么?“

    吕叔道:“他手里有那把剑,就是你给江姑娘那把——“

    武振英一惊,“玄宾?“

    程瀛洲走进了这间平平无奇的民居当中,只见暮色四合下的院中只有一盏灯,有一宽袍大袖的老者飘飘摇摇走下来道了一声“失敬”。

    程瀛洲愣了愣,一揖说:“在下奉主母之命来见武老先生。”

    武振英奇道:“贵上如何称呼?”

    程瀛洲一听就拿出袖中短剑双手奉上,武振英接过,起初以为是江枫那柄,刚要开口问,谁知翻看了剑身,看见上面的划痕,忽然大惊道:“思卿?!”抬头看着程瀛洲又问,“是思卿?她果然在帝京?”

    他开口叫了思卿的名讳,实在犯讳,程瀛洲只得道:“我家主母说,若先生还不知道我家主母的事,先生看了此剑,便知道了。”

    武振英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开口就想问程瀛洲思卿知不知道傅临川出事。可他到底经历得多,当下强压下疑惑,道:“将军登门,所谓何事?”

    程瀛洲答:“我家主母欲与先生会面,请问先生,明日晚时方便否?”

    武振英听了心知思卿可能知道了傅临川出事,故而现身见自己,于是说:“明日晚时此处,如何?”

    程瀛洲听了道:“如此甚好。环顾四周又说,先生的宅子内松外紧?在下斗胆请先生肃一肃宅子,否则在下也不好处事。”

    武振英答应了,交还短剑,送他出门。原来程瀛洲是孤身来的,悄悄便从胡同这头去了。

    武振英回到宅子里,茫然问吕叔:“他真的是程瀛洲?程瀛洲的‘主母’是谁?”

    吕叔道:“那必定是位贵人了。”

    武振英跌坐在椅子里,“这不可能,不会有诈吧?也许这剑已经易主?”

    吕叔摇摇头:“你称思卿姑娘的讳时他脸色变了又变,应该不会罢。您还记不记得,当年江姑娘回门的时候,您曾经问‘傅兄那丫头是不是在京里’?也许江姑娘知道些影子。”

    武振英猛然回头:“是了,玄宾似乎知道些影子。”却又说,“这怎么可能?她在京里,我竟然不知道?梁汾也不知道?”

    吕叔道:“世上的事,原本难说。”

    武振英沉默了许久喃道:“果然是思卿,傅兄的事或有些许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