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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万里悲秋(下)

    “不算私兵,”沈江东道,“但是按照端王的采邑,他的府兵不该有那么好的兵甲。”

    江枫又问:“陛下知道,却没办法动端王?”

    沈江东点了点头,“别觉得皇后和定安贵太妃轻易将端王玩弄于鼓掌之中,端王是很懂得藏拙的,只是审时度势,先退一步罢了。皇后心里也很明白——她拿命去救了老十一,却不敢让端府承她的情。”

    江枫问道:“孟光时为什么倒戈?仅仅是因为端王恩深?”

    沈江东沉默沉默了片刻,“我觉得不仅如此——应该和熙宁十七年左右孟光时对仁诚皇后的死因起疑有关。为了这件事,他甚至问过浣画。孟光时世家出身,年少时与先仁诚皇后……”

    江枫一惊,“仁诚皇后的死和陛下有关?!”

    沈江东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件事不能重提……我觉得陛下不会……说到底,有人借着仁诚皇后之死,下了好大一盘棋。这些不可说,我们也不应该去妄加揣测。还是说孟光时罢。”

    “说到底孟光时有没有当众刺杀陛下?”江枫接着问。

    沈江东忽然笑了笑,“没有。以我对孟光时的了解,他不可能做出这等蠢事。这就是这件事‘不可说’的原因。也是孟光时出事之后皇后说了句‘鸟尽弓藏走狗烹’就惹怒陛下的原因。”

    江枫沉默了片刻,忽然语出惊人,“所以皇后收拢帝京精锐,是在提防陛下?”

    “这话也就你敢说,”沈江东道,“说实话,我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你们走的更近,你觉得呢?”

    江枫摇了摇头,“我也猜不透皇后的心思,看不透皇后下的棋。陛下嫔御了了,我本以为禁中一直很太平……”

    沈江东道:“太皇太后下世之后才好些的,太皇太后生前……要不然当年大家都说叶秀峰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说起这个,我又想起一件事,”江枫道,“去岁我说去洛阳接你回京,伯父和皇后都不大放心我自己去,听说你还病着,就叫顾先生和我同去。路上说起叶秀峰父女不和,全因当年叶秀峰把嫡亲闺女往火坑里推,顾先生反笑说皇后如今不仅从火坑里一跃而出,还学会架桥拨火了。”

    沈江东轻轻一笑,“顾梁汾也是个妙人,我总觉得皇后的心思,他是知道一二的。说到太皇太后生前……我也讲讲我的事。那个晴雪……”

    “当年太皇太后赐给你的美人儿?”

    “对。我父亲一生只有我母亲一位妻室,我从未想过要纳副室。可是太皇太后以浣画兰成的婚事相要挟,让晴雪入嘉国府,我便答应了。我心里明白,晴雪就是太皇太后……”

    “是太皇太后放在你这位年轻的金吾将军身边的探子。”

    “你说的不错,我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后来我到三千营去办差,晴雪在府里好端端就病死了……后来陛下告诉我,那时节太皇太后不知在谋划什么,似乎叫晴雪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晴雪大概是不肯,就被……就被害死了。是我对不起她。”

    江枫叹了口气,“你那时候有什么叫人忌惮之处么?大概就是兵符罢。你说的对,京卫就是一滩浑水,是烫手山芋。”

    沈江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呼吸又粗重起来,江枫道:“你歇息歇息,别讲话了,我们靠岸。”

    沈江东握住江枫的手,轻声道:“以前我经常想象你是什么样子的,你这般厉害,我们成亲,拖累你卷入帝京这浑水之中。自从你提了和离,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有时会从梦里惊醒,梦到我们变为陌路人。我在灵岩寺求了一支签,签上说‘春去秋来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我拿着那支签,手一直在抖,忽然发觉……发觉满眼满心都是你的影子。我们之间没有拆解不开的事情,我们不需要那么多的试探和猜忌,再给我一点时间,有什么做的不够好的地方,我一定尽力去改……再给我一点时间,先不要提和离的事情,好不好……”

    江枫道:“沅西,你先别说了,好好歇歇。不管怎么样,都等东南大局已定之后再说,好么?”

    沈江东微微一笑,眼前一片模糊,再度昏睡过去。江枫大惊,呼唤道:“沅西!沅西!你别吓我!”

    沈江东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客栈之中。江枫见他苏醒,连忙道:“可算醒了,高烧了两个时辰。”

    沈江东定睛片刻,喉咙嘶哑,轻笑道:“放心,我没事了。没想到我在境内竟然让属下当贼拿。”

    江枫道:“天快亮了,你准备怎么回去?”

    沈江东半坐起身来,“放心,我自己能回去。都道江南好,你好容易来一趟,我们夜中泛舟,也没能瞧瞧江南怎么个好法。”

    “我瞧着金陵挺好的,”江枫道,“金陵王气黯然收。”

    “你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沈江东问。

    江枫摇摇头,拿出一碟子芡实糕来,“店家新打的糕,你吃一点罢。”

    沈江东接过糕,沉吟了片刻,“你要回金陵了?”

    江枫颔首,“我回去安排孙将军的事。”

    沈江东忽然道:“我还记得你昨夜的话。”

    江枫微微一笑,“我也记得。”说完拎起一样饰物在沈江东眼前晃了晃,“可是——这又是什么?”

    沈江东盯着那件米珠和红玛瑙穿成的围髻,噎了一嘴糕,“这是……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这是给你买的!”

    江枫一笑,“你退热了,天要亮了,我得走了。”

    沈江东见她穿着一件梅子色合领对襟长衫,鹅黄色细褶儿裙,发髻半绾,点缀着四枚小小的翠钿。沈江东接过围髻,示意江枫坐近,替她戴在发髻前,流苏垂在额间,衬得江枫明眸流转,同沈江东梦中一模一样。

    江枫笑道:“你多保重,我回金陵了。”

    沈江东道:“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说完犹豫道,“不要再提那个一年之约了,好么?”

    江枫没有答话。

    鸡鸣狗吠,晨烟袅袅,客栈窗下的曲桥上渐有行人。沈江东隔窗望去,只见江枫的身影在粉墙黛瓦之间渐渐模糊。街巷口不知谁家芭蕉树半探出墙,江枫站在树下回顾客栈,盈盈一笑,继而消失在街巷尽头。

    沈江东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忽然又想起那支签上“春去秋来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的偈语,忍不住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身上没什么酒气的嘉国公沈江东抱着一罐酒踉踉跄跄地出现在学政衙门大门首,门首不仅有学政府的门子,还有浙江巡抚姚远图的抚标中军,那人匆匆上前给沈江东行礼,“沈公可回来了,我们老爷找了您大半夜,都要急疯了。”

    沈江东晕晕乎乎问:“什么事这样忙?”

    姚远图的抚标中军凑近沈江东道:“沅西公,前线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