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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心动之五

    光阴流逝,岁月如梭,直到觉空从壮年的佛子长成了鹤发鸡皮的方丈,终于再没有人会强求一个大限将至的老和尚永远宠辱不惊、得失不扰,

    他脸上的面具戴或者没戴,再无人在意。

    觉空方丈圆寂的那一天,依旧是一个灿烂的春日。

    窗外院子里的海棠正在花期,艳红的花朵在阳光下盛放,开成热闹的一片,随着清风吹拂,有零散的花瓣落入寮房室内。

    室内不过一床一桌一凳。

    床上铺陈着金线编制的华美袈裟,袈裟下躺着一位皱巴巴的小老头。

    小老头头皮上有十二个圆圆的戒疤,眉毛胡子早就掉得只剩稀稀拉拉几根,依旧在脸面上顽强支棱着。

    他躺在床上,眼窝深陷,双颊都突出了骨头的形状,这次不再是因为闭关节食清减造成,而是时间拿走了他太多东西,他的健康、神采、学识,即便是脸上支撑皮肤的血肉,现在都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因而面皮耷拉,上面斑纹横生。

    玉衡见过其他人老去的样子。

    更加衰败的、丑陋的、不堪的样子她都见过。

    但没有一个像床上这位,让她愈看愈心惊,愈看愈恐惧。

    她心底有无数声音在嘶力地尖叫,让她快走,立刻离开。

    她恨不得直接就晕倒在小老头的床前,一睡不起。

    最好醒过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实际生活里才没有这样可怕的小老头,觉空依旧是个壮硕的壮年人,可以陪着她一起走过漫漫年月。

    玉衡心里万千念头流转,脚底下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方寸之地,让她动弹不得,只能傻傻待在这里,看着门外有其他白胡子的、年轻些的小老头走进来,对着床上的小老头垂泪一阵,走出去,换另一个过来伤心哭泣。

    玉衡头一次没有在空中飘荡。

    她今天甚至幻化出一双带花的绣花鞋,她低着头,看着那个鞋面,掐诀将上头的底色和图案换了一遍又一遍,可不知怎么,换来换去全是黑白灰这些她讨厌的颜色,在光影下显得暗淡、无力、越发的难看。

    等到太阳西落,窗外的最后一抹阳光也流连着逝去,来来往往的僧侣终于止歇。

    他们在寮房外围坐成一团,为里头垂垂老矣的佛子默念经文。

    寮房里只剩下即将离世的老人家,以及老人家床尾静立的花灵。

    觉空抬起眼皮,想要往床尾看去,可角度不对,余光并不能看见。

    他想挪一挪角度,脑袋却比千钧还重,脖子又骨瘦嶙峋,实在无法支撑。

    他干枯的嘴唇开合,低低地唤出了声:“玉衡。”

    啊,这是在……唤她?

    床尾还在研究鞋面图案的花灵回神。

    恍惚间,她眼前似乎浮现一个幼童的身影。

    那孩子皮肤细嫩,眼神认真,明明小小的年纪,却一派老成,有条有理地说给她听:“精怪也该有名字,不然我唤你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我唤的是你呢?”

    果然,现在他唤她,她就知道了。

    玉衡摇晃着身子,向床头行去。

    她走到觉空的身边,拧动齿轮一样抬起僵硬的脖颈,将目光投向床上的老人。

    床上的觉空方丈,今年九十有六,寿数不能说高,得说非常高。

    只年纪大了,脸上起了星星点点的老人斑,眉毛胡子一片寥落,色泽看着也黯淡无光;他躺在床上,已经两日不进水米,现在缩在薄薄一层袈裟后面,往日健硕的身子,现在看过去也不过小小的一团,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他耷拉的眉眼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看向床边的花灵。

    大抵是回光返照。

    玉衡记得觉空昨日已经双目浑浊,认不清人了,可今日他看过来,那双眼睛竟然湛湛有神,里头的温柔和关切一如往昔。

    当年的小沙弥,如今即将老死床榻,他温柔地看着她,又轻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文绉绉的两个字,她便知道他在唤她。

    “玉衡。”

    “我在!”

    玉衡跪伏在他床前,想伸手去抱住他,但虚幻的身体碰触到的终究是虚妄。

    花灵往日里明媚的脸庞,此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悲戚的雾霭。

    她看着床上的老和尚,只觉得鼻子一酸,心里头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坠得生疼,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幻化做飘零的光点,消散在空中。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

    玉衡看着老和尚面对死亡从容的眉眼。

    她记得,他年轻时拥有一双湿漉漉的鹿眼,一眼纯真,看谁都像是在撒娇,和“天降佛子”的庄严名声一点都对不上。

    后来年纪大了,眼皮子渐渐耷拉下来,威严日益加重,终于是个合格的大师形象了,只眼神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干净,清澈,简简单单看人一眼,就像是能看到人心底里去。

    他眼里总有太多人,心里总有太多事。

    现在,最后的时光里,这双眼睛终于独独只有一个她。

    觉空也在看着床边的花灵。

    他小时候第一眼看见她,她是做早课时坐在佛祖肩膀上不知其所以然还一脸认真听课的美艳女妖,妍丽的面孔下是一颗懵懂的心;

    如今,他即将圆寂,女妖却还是初见时的模样,面若敷粉唇若点朱,只终于被他教得懂了许多事理,做事多了些分寸感。

    觉空看到玉衡眼里的悲戚,心里也漫上一层疼痛的泡沫。

    他早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可以从容的面临自己的死亡。只是院子里的这株海棠,他亲历亲为近九十载,每日浇水、剪枝、施肥、说话的这株海棠,他始终放心不下。

    静默一阵,觉空苦笑一下开口道:

    “我要死了。”

    “我知道。”

    玉衡话语里不自禁带了泣音。

    她实在痛恨觉空这副面对死亡都不为所动的样子。

    早在他这个冬季因天寒而倒下开始,她就急得不行,每日热切关注他的用药,用法术为他调理身体,就盼望着他早日好起来。

    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她一个花灵无论如何使力,依旧难以胜天。

    觉空显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无论是在病中还是在死前,面色一直坦然,甚至偶尔有余裕还会劝慰玉衡放宽心。

    他接着对玉衡叮嘱后事,慢慢道:

    “我嘱咐了悟思,他会派人专门在院子里来照料你的真身。”

    “我知道。”

    “我走了也会有人看着你,不会让人会乱扯你的花枝。”

    “我知道。”

    “今年春日里会有别的人来给你捉虫,或许不及我细致,你多担待些。”

    “我知道。”

    对话到此,两厢无言。

    觉空想要长叹一声,可临到关头,嘴里不过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他看着头顶空落落的天花板,心里突然生出迟疑的畏惧来,他不安道:“玉衡,你是不是在怨我?”

    玉衡眼角含泪地点头,语气怨怪:“我当然在怨你。”

    “我不想你怨我。”

    “可我偏要怨你。”花灵并不改口,“悟思和尚安排来照顾我的小沙弥一点也不体贴,捉虫没有你细致,开口也不硬气,这几日开花,有好事的小娘子摘了我好多花枝,他拦也不敢拦;你为我批注的佛经这几天也发下去给了别的僧人,以后我要是还想看该怎么办?你要是走了,就再也没有人能看见我和我说话了……你说好要度我的,我还没有上岸,你却先去找菩萨了——觉空,你说话不算话!”

    说到这里,玉衡已经泣不成声。

    若觉空大师还是个年轻人,他会握住她的手,讨饶地晃上几晃,嘴里也不念叨佛理了,只捡些耳顺好听的话吐出一箩筐来。

    玉衡不是一只难哄的花灵,所求也不多,总能被他轻易哄得消了气。

    可他现在快死了,只能无力看着花灵在他床头悲伤地控诉,他想伸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即便碰触不到,至少要将意思传达。

    但实际上,莫说伸手,他连动动指头的力气也无。

    “是我说话不算话。”他干脆地认了错误,也认了这个死结一样的结局,“我只是个凡人,力有未及,我做不到长长久久地陪你。”

    玉衡靠在案头上,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紧咬着嘴唇,紧紧看着他。

    每一眼,或许都是最后一眼。

    觉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嘴上依旧干巴巴地宽慰她道:“但玉衡,你还有无尽的岁月。我是第一个能看到你的,却不会是最后一个。寺庙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地位通达,以后还会有很多人过来,你在这里好好修炼下去,总能碰到第二个觉空、慧空、明空……他们会比我更聪慧,更能照料好你……”

    玉衡低声打断他的话,哑声道:“但他们都不是你!”

    觉空一窒。

    “再不会有第二个觉空。为我学画,为我捉虫子,为我打伞,为我修剪枝叶,我不要慧空明空,我只要第一个觉空!”

    觉空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在空中飘荡,向上一步是富丽堂皇的西方极乐,向下一步是拉扯着他将他困在这具老朽的身体里的低低泣语。

    明明只需一个意念就可以摆脱凡俗庸碌的一切,但他却甘愿被那些言语的丝线裹挟不前,衰败的身体不断传来要命的疼痛,但是耳边花灵的悲泣声压过了一切。

    觉空感觉自己的灵魂就像一层薄薄的纸张,被上下两种意志拉扯着。

    这让他甚至都有些恍惚了。

    他该从容的,该坦然的,该摆出得道高僧该有的做派,即便不能度人,也要说些好听的宽慰人的话,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他从容的、坦然的、不紧不慢的面具却在玉衡的低语中破碎了一角。

    他清澈的眼睛湿润了,因不进水米多日,早就流不出眼泪来,里头却有无尽的难过与自责。

    他凭空生出一股力气来,从袈裟下伸出皮包骨头样的爪子,他想要握住玉衡的手,却在临近的那一刻又退缩了。

    人妖殊途……

    他只是个凡人……

    甚至今日就要离开人世……

    觉空最终只是无力地喘息了一声,闭上眼睛苦笑道:“觉空只是个凡人。”

    女妖伏在他床头,执拗道:“可他们说你是佛子。”

    “在你这里,觉空终究是个凡人。他没有能力,没有办法,去一直一直陪伴你。”

    感受到觉空喘息的吃力,玉衡下意识用了法术,往他体内输入了一股灵力。

    花灵携带勃勃生机的灵力进了觉空的身子,就像是掉进了全是窟窿的筛子,维持了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就漏了个干净。

    好多年前,这筛子还是个暖呼呼的大瓷瓶,现在则只剩下四面漏风的寒凉。

    她四百年修炼,化形二百五十载,觉空只占了她妖生的一小部分,却给了她太多太多。于她,觉空就像初春天际和煦的太阳,温暖、周到。

    如今这太阳要坠落了。

    她其实早就知道,却不愿意相信,向来无所不能,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的觉空,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她红着眼睛问他:“你会去天上吗?西天佛国?去伺候菩萨?”

    觉空摆出一个无力的笑脸:“或许吧,如果是真的,我会在西方等你。”

    “你不能再下来陪我吗?”

    “总要菩萨同意才好。”

    “菩萨怎样才能同意?”

    “唔……你在下面等我,我会争取让菩萨早日同意。”

    “那你再下来了,会来找我吗?”

    “会的。”

    “你还会出家吗?”

    “你希望我出家吗?”

    玉衡含涕而笑:“做个普通人吧!我记得你穿过男子便服,比灰扑扑的僧袍好看多了。”

    “好。那我去求菩萨,让我做一个普通人。”

    “你还会记得我吗?”

    “这要看菩萨的意思。”

    “那你能认出我吗?”

    “我当然会认出你。”

    “真的吗?”

    “真的,我总会认出你的。”

    “你若先认出我,一定要抓紧我、告诉我!”

    “我会的……”

    是夜,中州高僧觉空方丈圆寂。

    庭中盛开的海棠花一夜凋零。

    世人都说是花草有灵,寺庙的香火因此很是繁忙了一阵。